但那些脚店、饭铺、小酒肆,是没有酿酒权的,必须向明月楼这样的大酒店买酒。
数日前,沈馥之遣阿四来明月楼买五坛酒,因孟掌柜只肯给两坛,阿四言语间便有些冲撞之意,孟掌柜干脆一坛也不给了。阿四懊悔莽撞已来不及,只得灰头土脸地回了饭铺。
想到这过节,于德利的嘴角滑过一丝讥诮。
掌柜老孟却未以同样的表情予以附和,而是一板一眼道:“东家,这妇人说,今日过来,并非全然关乎酒额一事。这沈二嫂,不是普通的粗蛮妇人,原本还是诗书人家的金闺。又听闻她外甥女就是半月前要当街殉情的节妇,还与曾枢相府上有瓜葛,东家不妨,还是让她上来,听听她葫芦里到底卖个什么药?”
孟掌柜在明月楼快十年了,是个话不多、心眼多的老江湖。于德利明白孟掌柜的分寸,若是阿狗阿猫的闲杂人等,老孟几句话也就打发了,不会来烦自己。
于德利遂点点头,应允老孟去带人上来。
须臾,便听噔噔噔碎散不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于德利仿佛猛然醒过来似地,迅速低头,扫一眼自己的衣襟袍袖是否平整洁净。
再抬起双眼时,只见老少两位婀娜的锦衣妇人,已随着老孟踏了进来。
“沈二嫂。”
于德利现了男子的风度,客客气气地起身见礼,心道,这妇人今日通身体面的出客衣裳,莫非去见了东水门饭食行的行首,得了什么许诺?
于德利又瞄了眼她身侧的小娘子,与她眉眼有些相似,虽也就十岁的年纪,却打扮得老气横秋,那一头乌发上的包冠,更像出了阁的妇人常用的款式。他便猜到,这定是那传闻中在亲迎之日寻死、触了曾府大霉头的外甥女。
只听沈馥之软糯却不卑媚地开了腔:“这是姚大姐儿,俺阿姊的独女,于行副想必也听说了一二,这孩子不容易,老天垂怜大难不死,往后便跟着俺一起张罗饭铺的营生。今日带她一道来认认门,拜会于先生,先生莫怪俺唐突呐。”
开封城各个酒肆饭铺扎堆的地面儿,都有自发结成的饭食行,类似后世的同业公会。于德利是东水门一带饭食行的副行首,平素里大小同行,见了他都尊称一声“于行副”
但其实,他最乐意听到的称呼,恰恰是一声“于先生”
于德利祖上本是六品京官,不算大,好歹也是吃皇粮的人家,只是到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了。于德利弱冠之年考了几次进士均不中,靠给街坊童子授业挣几贯课资,勉强度日。所幸他长相还斯,被一个小酒楼的东家相中,入赘作了女婿。不曾想,于德利科场功夫不行,商场本事倒出色,区区数年,就把买卖做大了,最终给岳家、也是给自己,挣下了明月楼这么个大盘面。
只是,他心底深处,总还对士二字有几分执念,士大夫做不了,听人唤几句“先生”
也是熨帖舒心的。
此刻,于德利听沈馥之叫了一声“行副”
后,就改称自己为“先生”
引荐她外甥女的言语间,也透着谦和之意,面对这样一个风姿甚佳的女流之辈,于大行副的倨傲和提防自然散去了一半。
他主动地又拱拱手,温言道:“沈二嫂哪里话,什么拜会不拜会的,都是同行,原该常走动走动。”
沈馥之朱唇微张,带着领情的礼貌笑了笑,却向孟掌柜看去。
于德利以为她要提老孟为难她伙计的事,不料沈馥之却笑意忽逝、蹙眉正色道:“今日登门,乃因俺遇到了一桩风波事,与贵店的食客有关”
她将后半截话咽了,目光仍停留在孟掌柜身上。
于德利登时了然,斩钉截铁道:“二嫂有话可直说,孟掌柜跟了我这许多年,我早就当他是自己人,况且这楼上楼下店里店外,从伙计到菜食,老孟了如指掌,比在下还清楚。若事关明月楼,老孟更要听着。”
孟掌柜闻言,赶紧朝主家欠欠身,与沈馥之道:“二嫂,吾家这明月楼,虽比不得樊楼、遇仙楼那些大场子,但好歹也是在东水门开了十年的老店,客来客往的,积攒好口碑不是靠的一日之功。二嫂说得有些骇人,莫非是吾店得罪了什么贵客?”
沈馥之轻叹一口气,拿捏了推心置腹的口吻道:“客倒不是贵客,却险些因你店里的吃食丢了性命,你说,是不是兹事体大?”
第二十九章同行岂能落井下石
沈馥之将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说了,又分析道:“于先生,老孟,那两位外乡商客,住的是丰豫邸舍。出得起那般价钱的客人,怎会在菜肴里放暗钩讹钱,更不会选了大损身子骨的笨法子、还偏要在半日后跑到俺的小饭铺来发作吧?他二人在明月楼当场演一出苦肉计,岂不简单?”
于德利和孟掌柜的面上,方才那种带着浅浅疑惑的矜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意识到问题棘手的抿嘴蹙眉。
他二人,都是生于开封,长于开封,市场嗅觉与信息获取能力又都堪称敏锐,因而虽从事饭食行业,对城中的客栈情形也绝不陌生。
春明坊至东水门一带的客栈,与北边靠近皇城地界的邸馆不同,鲜少接待来京应试举子的“状元店”
、“高升店”
而以接待普通游客为主。
但其中又有区别。
沈馥之所说的丰豫客栈,行话叫“邸店“,属于选址闹中取静、内里精致奢华的类型。这种邸店实际的主人,往往是朝中三品以上大臣本人或者其近亲。须知有宋一代,朝廷命官同时下海做生意,并不受禁止,买卖做得大的,甚至连官家都羡慕几分。
譬如丰豫邸店,最寻常的客房,没有百、一贯上下,也是拿不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