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葬洪景山之后,郑淑玉整日以泪洗面,她今后就要独自一人跟孩子们一起,没了丈夫,面对农村实实在在的生活,她可是一点勇气都没有,怎么办哪,就在她悲痛欲绝、万念俱灰的时候,跟她早已断绝母女关系的妈妈孔巧云带着爸爸郑雪秋和姐姐郑淑兰还有姐夫郭儒才来到了她的家里,母女俩近二十年未曾谋面,一见面,两人都怔住了,一个是满头银、一脸褶子的小老太太,一个是肤黄枯,生养了好几个孩子的农村妇女,母女二人之间的变化让彼此一时都不敢相认,郑淑玉喊了一声“妈”
,孔巧云叫一声“二丫头”
,母女俩相拥抱头痛哭,尤其是郑淑玉,哭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她妈妈边哭边用拳头拍打她的后背,“你这丫头心咋就这么硬呢,妈赌气嘴上那么一说,当真就能跟你断绝母女关系吗!你这丫头竟为一句话赌气二十年不见你的亲爸妈,天底下有你这样做闺女的吗!”
郑雪秋两眼湿润,一旁赶紧打哈啦腔“你想闺女,闺女想妈,心情都是一样的。”
“哎”
,他叹了一口气,有感而“有其母必有其女呀,都犯在一个倔字上了。”
郑淑兰也泪水涟涟的搂住了妈妈和淑玉。孔巧云跟郑淑玉宣称断绝母女关系之初,就警告过郑淑兰,不准她再跟郑淑玉两口子有任何联系,否则,下场和郑淑玉一样。郑淑兰心里清楚,这是妈在气头上的话,嘴硬心软是她妈妈最大的特点。郑淑兰私下和妹妹一直保持联系,郑淑玉正是因为从姐姐这里能经常了解到父母的情况,她的心里才比较踏实,倒是郑雪秋,头两年还来了几次,抗战结束后,他通过自己在国民党政府做高官的学生,想把洪景山调回县里,每次拿着调令来,都被洪景山拒绝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而真正觉得妈妈不可理喻的是郑淑兰,她没有想到妈妈这回竟变的如此铁石心肠,都过了两年,她在家里居然只字不提郑淑玉,倒是郑淑兰沉不住气了,她好几次都想质问妈妈二丫头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她都走了两年了,她居然无动于衷。爸爸劝住了她,“你妈现在就像是一座不安稳的活火山,里面的熔岩不知道积蓄了多大的能量,一旦爆可不得了,你千万别去触动,就这样顺其自然吧,总有一天她自己会按捺不住的。”
时隔三年后的阴历八月初十这一天的傍晚,孔巧云把来到家里的郑淑兰拽到自己的卧室,她说,“要到中秋了,也不知道农村中秋节是怎么过,这兵荒马乱的,吃得上一块月饼估计都很难。”
,就是一层纸的事,谁也不想率先捅破,郑淑兰说“咱们这一片都是解放区了,又是没有战乱的第一个中秋节,肯定会很热闹,现在到处都在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的人民好喜欢。’再说了,共产党领导劳苦人民打土豪,分田地,谁家还会缺月饼吃呀?”
孔巧云低吟道天上月亮如镜,地下亲人相思,同在一刻望月,明镜储满乡情。“是呀,‘每逢佳节倍思亲’嘛,这是人之常情。”
郑淑兰怀疑妈妈是在用话套她,索性把话题往淑玉那里揽,故意说她没有跟妹妹有半点联系,二丫头过的怎么样她一无所知,孔巧云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泪如倾盆雨,“呜呜”
哭了起来,接着就数叨她“你这个没良心的,淑玉可是你的亲妹妹,我跟她拧着劲儿,是怕她嫁到那个穷窝里,过一辈子苦日子,你怎么连这点悟性都没有,平日里看你性情如棉,没想到你也是个棉里藏针的人!”
郑淑兰楞了“此话怎讲?”
孔巧云拍着心窝子说“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你这小棉袄不是贴心,是扎到我的心啦!哎,你们这两个丫头哇。”
郑淑兰明白了,作为姐姐的她应该去关心妹妹,否则,在她妈妈眼里她就是无情无义,平日里姐妹情长,妹妹需要她这个姐姐关心的时候,她却不理不睬、不闻不问,这不就是棉里藏针,伤的是她妈妈的心吗。郑淑兰嘟囔到“我有那么阴险歹毒吗,当初怕您也跟我断绝母女关系,听您的话还听错了,实话告诉您吧,淑玉嫁给洪景山,小两口的日子过的好着呢,您这下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了吧。”
孔巧云停止啜泣,泪眼出光来“你果真跟你妹妹有联系?”
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掖着藏着的“何止有联系,淑玉所在的那个何集村,我都去过好多回了。”
孔巧云急不可耐的催她“把二丫头的事跟我说说,越详细越好。”
“淑玉住着的是四合院里两套青砖平顶大房子,生了一个男孩儿,叫洪天晴,小家伙虎头虎脑,可逗人喜欢了,妈,这可是您的第一个大外孙儿。”
,外孙都三岁了,她从来都没有问过,孔巧云脸上舒展开了“你爸也知道他有外孙啦?”
郑淑兰点点头“外孙刚出生我爸就知道了,你从来不问,爸爸也不敢说,我跟淑玉保持联系这事,当初就是我爸的主意。”
这话,孔巧云相信,二丫头能和洪景山结下这段孽缘,追本溯源根还在他这个当校长的丈夫身上,他一直在成全俩孩子,对于没有在身边的二丫头,他怎么可能会不闻不问、置之不理呢。郑淑兰说,洪景山在当地中心学校当了校长,都是爸爸找他的学生给安排的。家里两个人都背叛了孔巧云,放到以前,她肯定会暴跳如雷,不依不饶,而现在,她反倒挺高兴,天大、地大,亲情最大。郑淑兰劝妈妈,应该放下偏见,到何集村去看看二丫头。孔巧云不乐意了,两码事,当初她反对这门亲事,到一百年她都没有错。外孙都三岁了,她高兴,可高兴不等于就要亲自登门看望,只要她去了何集村,就全盘否定了她当初的反对意见,孔巧云才不会做自己打自己脸的事呢,有大闺女这样互相传话,知道二丫头日子过得还不错,心里也就安稳了。五八年农村成立人民公社,洪景山在郭家村公社当了副社长,二丫头又有了几个孩子,孔巧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郑淑兰给二丫头捎点钱作为家补,而郑淑玉每回都让姐姐带回两只鸡和一筐鸡蛋,孔巧云误解了,她认为是郑淑玉不愿意欠她的情,权当是用钱在买她的鸡和蛋,孔巧云火冒三丈,二丫头真的是跟她这个当妈的生份了,好哇,那咱就小葱拌豆腐,来个一清二白!她誓今生今世和二丫头老死不相往来,无论郑淑兰怎么解释都没用,郑雪秋无奈的摇摇头,一声落花流水秋去也,寒冬腊月在前头,意思是这母女俩的关系又将处于冰封期,何时能解冻,估计也是遥遥无期。一晃就又过了六、七载,直到郑淑兰带来噩耗,说是洪景山上吊自缢了,已经是孔老太太的孔巧云一脸惊愕,她先想到的是,洪景山不在了,二丫头一个寡妇带着一帮孩子怎么活,洪氏家族还能像以前那样待见她吗?就算一切如常,二丫头后面跟着几个拖油瓶,少不了遭洪景山后娘的白眼,二丫头不管遭受多大的委屈,为了能让孩子们吃上一顿饱饭也得忍着,一想到这里,孔巧云再也绷不住了,她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赶紧把二丫头从农村接回来,郑雪秋叮嘱她不要鲁莽行事,一定要和二丫头商量着来,孔巧云使劲捶着胸口流着眼泪喊“我这里疼呀,真疼呀!”
“好,走走,马上走”
郑雪秋给大闺女和大女婿递个眼神儿,郑淑兰搀扶着妈妈,郭儒才拎上临时塞进一些食品的大提包。两口子来之前,找到剧院的台柱子郝宝枝,让她照顾一下正在上初中三年级的女儿郭茜,郝宝枝笑盈盈的说“您们放心去吧,到了放学的点我去学校接茜茜,晚上您们回不来,就让茜茜住在我这儿。”
整个一个县京剧院,郭茜就愿意跟郝宝枝在一起,家里有好吃的,郭茜必把郝宝枝找来,两人一直姐妹相称。几个人坐上县京剧院的破旧的吉普车,一路赶来,母女俩见面一阵痛哭流涕之后,孔巧云如实表白了她此次赶来的主要目的,郑淑玉睁着红肿的眼睛,问道“是让我跟我的孩子一起走吗?”
孔巧云摇摇头,“孩子姓洪,是洪家的血脉,应该让孩子留在这里。”
看到郑淑玉面带不满,眼露怨气,心里一激灵,孔巧云退让了一步,答应她可以带两个女孩儿一起回城里。郑淑玉低头不语,丈夫没了,儿女就是她的一切,妈妈觉得这样是在帮她!她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做撕她心揪她肺的事,拆散她和儿子们的骨肉亲情,这还是她亲妈吗!郑淑玉一头扑到炕上“嘤嘤”
哭泣起来,吓得偎在郑淑兰怀里的秀秀“哇哇”
大哭,郑雪秋提醒孔巧云“说好是征求女儿的意见,这事万万不可强求。”
孔巧云把气一下子撒在了丈夫身上,“当初是谁一个劲的撮合二丫头来着,好人你做,恶人我当,现在怎么样,事实验证了我是对的,受苦遭罪的是咱闺女,而害二丫头的罪魁祸就是你!”
郑雪秋瞪她一眼,“简直不可理喻!”
他领着天明和天朗去了院子,他站在院子里,眼前灰蒙蒙一片,灰院墙、灰院落,灰树枝,一些残雪,脏兮兮的留在墙根的阴角处,表面也是灰点斑驳。冰冷的空气嘬在郑雪秋的脸上,他感到心里的郁闷开始逐渐被寒气凝固,不禁眼圈蒙上一层泪花,他赶紧腾出右手,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儿,擦干眼泪,又拉住外孙的手,他低头看看俩外孙儿,天朗和天明面无表情的虚着眼睛,外面小北风吹着,齁冷齁冷的,只因为是姥爷第一次牵他俩的手,俩兄弟才表现出少有的安份。院门响了,郑雪秋一抬头,看到洪天晴和洪丽鹃一左一右挽着一个略显年纪的人进到院里,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洪天晴对站在院子里的姥爷说,他爷爷来了。两亲家这么多年是第一次见面,而且是在洪景山下葬后的第三天,两个作老辈的人,现在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各种滋味。洪金民上前握住郑雪秋的手,满脸悲戚,说“苦了淑玉这孩子啦,你们是她的爹娘,怎么决定俺都没意见,进屋,外面冷。”
显然,天晴把姥姥说的话传给他爷爷了,郑雪秋连说惭愧,两人挽手入屋,何北花紧随其后,她是来听信的,她希望郑淑玉把她的孩子都带走,这样,会给她省去不少麻烦。后奶奶难当,她还不稀罕呢。几个孩子跟在她后面蜂拥而至,屋子顿时显的有些拥挤,一直沉默不语的郭儒才挥了他京剧院院长的作用“孩子们,跟我到院子去,让姨夫看看你们哪个筋骨柔软,符合条件的,姨夫让你们到县京剧团去进修。”
四个孩子一窝蜂又跳到了院子里,三个男孩躲到了一边,只有洪丽鹃跃跃欲试,洪天晴说“姨夫,我妹妹从小就爱唱歌跳舞,她跟爷爷练过武术,腰肢柔软,翻筋斗、劈叉都行。”
“是吗?劈叉就算了,做一个腰肢下弯让姨夫看看。”
洪丽鹃连活动一下都没有,就把腰后翻成了一个拱桥。郭儒才说了声好,就把她扶了起来。屋里面,郑淑玉已经从炕上坐了起来,洪金民进来的时候,她就不再哭泣,只是浑身无力,胸闷气短,她叫了一声“爹”
,便靠在炕柜上不再说一句话,孔巧云上炕跟郑淑玉挨在一起,一直握着女儿一只手,尽显母女亲情。洪天晴在院子里晃了一下,又回到了屋里,是他给大姨写信告诉了家里生的事情,他担心娘承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希望姥爷、姥姥赶紧过来。现在,洪天晴关心的是他娘何去何从,他想,如果娘随姥姥回县城,照顾姥姥和姥爷衣食起居,弥补这么多年的别离相思,这也不乏是一件好事,而且娘也可以在姥爷家里安养,歇息,渐渐抹去心里的悲痛,他相信,时间是治疗悲痛最好的良药。洪天晴已是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他爹不在了,主要经济来源断了,要靠洪天晴在队里挣工分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洪景然也揪心,他安慰郑淑玉,这方面他来想办法,他是村支书,两家又是近亲,于公于私,他都不能看着淑玉嫂子一家人今后日子举步维艰。公社砖厂厂长韩长根和他关系不错,洪景然拎了两瓶酒,骑自行车赶到上洼子村,找上门把洪天晴家里的情况对韩长根说了,求他帮一帮洪景山身后这一家人,收下洪天晴。韩长根一听是洪景山的儿子,连个吭都没打,立马同意让天晴到砖厂来上班,他说,天晴过来就摔砖坯吧,在这里只要肯出力,挣的工钱养活一家人应该没问题,洪景然千恩万谢,他这是救了一家人的命。韩长根说,洪景山在公社是个好干部,砖厂的工作,他也经常在抓,“洪副社长和蔼可亲,对人彬彬有礼,哎,可惜了”
韩长根欲言又止,洪景山毕竟是在工作队“审查他期间自杀的,过多的话韩长根也不好再说。洪景然打算让洪天晴过了“头七”
就来砖厂上班,“没问题”
,韩长根说“如果天晴家里确实有困难,可以先在砖厂预支点工钱,你我不是外人,实话对你说,这也是我次破例。”
洪景然握住她的手,说“我在这里替景山一家子谢你了。”
。砖厂工钱高,待遇好,而且是现金兑现,一个月的工钱比好一点的小队一个壮劳力一年的工分都多,能进砖厂工作,这是当地农民梦寐以求的事。洪景然能否让韩长根答应收下洪天晴,这之前他自己也不抱希望,出乎他意料,提到洪天晴是洪景山的儿子,韩长根一口就答应了,洪景然颇为感慨这干部呀,还是要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不端架子,为人和善,总有人会念你的好。这就更坚定了洪景然要找出赵有林写叔伯哥哥匿名信的证据,他不能让洪景山死的不明不白,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盖棺定论,更不能让心术不正的小人阴谋得逞。洪氏一家上下,老的老、小的小,这件事也只能由他洪景然去抛头露面。洪景然今天就是准备再到县里去找县委书记魏国栋,他一定要让魏书记给洪景山一个说法,他正打算出门,听媳妇马红艳说郑淑玉娘家来人了,他便匆匆赶来。这时候,为了郑淑玉是走是留,屋里是的人都在左右为难,他一了解情况,嗨,多大个事呀,洪景然提了个建议淑玉嫂子应该带上秀秀随父母回城里住上一些日子,让她在娘家调养好身体,以后可以两边住嘛,这段时间,几个孩子到他爷爷家吃饭,另外,根据淑玉嫂子家的情况,大队还可以给予适当的粮食补贴。孔巧云说,这个办法好,她愿意承担留在这里的几个孩子的伙食费,洪金民不愿意了,洪家的血脉,在他爷爷家吃饭是理所当然,淑玉娘要出伙食费那是在骂他!偏偏何北花不识时务,节骨眼上插了话“吃饭交钱,天经地义,俺不光搭粮食,搭材火,还搭劳力呢!最好是淑玉把孩子都带回城里,免得大家都难堪!”
。这就是洪景山的婆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孔巧云经常听大闺女说到二丫头的后婆婆,小心眼,好计较,今日一见,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孔巧云可算开了眼啦,也可以理解,不是亲的,咋的都不行。洪金民气得额头青筋暴跳,臭娘们这是当众在打他的脸,他真想拿鞋底子削她,洪金民大吼一声“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滚!”
何北花一见老爷子那架势,估计此时杀了她的心都有,赶紧挪动脚步,夺路而逃了。洪景然劝着洪金民“二叔,您也别生气,二婶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这样吧,三个孩子哪都不去,就在这里自己家吃,我让媳妇每天过来给三个孩子做饭”
洪金民气的“呼哧呼哧”
直喘粗气,嘴里还在念叨着瞧我回家怎么收拾她。郑淑玉恢复了平静,说一千、道一万,她是当事人,正主意还是得由她来拿,郑淑玉说“不麻烦景然兄弟费心了,我细想了一下,还是先留下来照顾几个孩子。”
她又对孔巧云说“妈,等女儿把这里安置好了,我就带着秀秀去陪您和爸爸住上一段时间,就像景然兄弟说的,我两边住。”
孔巧云点点头,“这样敢情好。”
满屋子人都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洪景然趁机告诉大家,昨天他到郭家村去找了砖厂厂长,“韩厂长同意天晴过了他爹的头七,就去砖厂上班,这样,家里的基本生活就有了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