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李夫人作伴教词,也就行了,何必一定要勉强她当女官。”
吴夫人点了点头,这才又笑嘻嘻地和李清照谈起作词的道理来。清照大致讲解了一番,官家在旁边也听得津津有味,问道:
“李夫人,你近来填了新词吗?”
清照叹息道:
“近来疲于道路,文思壅塞,竟然写不出词来了。五言诗倒还有一《乌江》,是去年六月写的。”
那是清照去夏在池州与明诚小别,写赠留念的。
“那你读给我们听听。”
吴夫人急切地说道。
清照向官家望了一眼,赵构笑着微微颔。清照于是轻声朗诵道: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吴夫人正想夸赞几句,忽见官家勃然变色,不禁吓得缩住了口。赵构啾了清照一眼,想道:“这妇人不肯当女官,却别的诗词不谈,偏偏选中了这诗,难道是有意借题挥,嘲弄朕躬不该渡江偏安吗?”
可是又不便作,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峻地说道:
“古云识时务者为俊杰。项羽只为太迂执了,若是过了江,重振霸业,西楚未必就会亡给刘邦。西晋末年,若没有琅琊王司马睿渡江建立了新朝廷,还能再有东晋一百年的天下吗?”
清照本想以诗讽君,重振乾纲,光复河山,也许诗句太露骨了,竟惹得皇帝不快,慌忙辩解道:
“历朝情况不尽相同,原诗意思不过是颂扬项羽宁死不退的壮烈气节,以勖励后者吧了。”
“唔,”
赵构仍然扳了脸道:“那也只是蛮干吧了,不足为训。”
张才人笑着上前解围道:
“李夫人累了,到中舱去歇会儿吃杯茶吧。”
“是啊,”
吴夫人也赶忙说道:“我们还要请教诗词哩。”
赵构这才缓和了一下脸色,笑道:
“那末你们下去细细地谈诗论词吧,可要克尽弟子之礼啊。”
吴夫人格格地笑了,挽了清照与张才人进入中舱,漫谈诗书词章。进了点心,赐了御墨、贡笔、名酒、龙脑香,算是尽了弟子之礼,才放她回船。以后三两日就派太监来请,清照也不得不敷衍。她庆幸自已不曾答应担任宫廷女官,而且很高兴竟敢大胆地在官家面前讽诵了那《乌江》诗,虽然惹恼了官家,但是毕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骨鲠在喉,一吐为快,她并不后悔。
到了二月初二,帝妃迁至江心寺居住。寺院颇大,随驾大臣不多,清照和李远夫妇也住到寺中去了。久居舟舶,忽见深院重宇,林木花圃,怡然快适,精神一爽。可惜路途劳顿,海上风寒,清照渐渐病了,初时头重鼻塞,后来寒热作,不思饮食,一病半月,方才稍稍好将起来。接连又是天气由寒转暖季节,淅淅沥沥,绵绵密密,连下了几场细雨,清照困居在禅房中,好不闷损人也。这天傍晚,清照命素琴烫了一壶宫中御赐的蓬莱春,还是从越州带了来的,着小厮到市上买了几碟笋脯、干丝、风鸡、糟鱼,消磨难挨的黄昏。也不约请兄弟夫妇,独个儿慢慢细酌起来。想握笔作词,却又思绪万端,不知从何下笔。她暗暗吃惊,莫非已如江淹一般,文思衰退了吗?战祸流离,感慨万端,为什么却偏偏写不成一好词来?听窗外,雨声潺潺,落个不停,中间又是一声凄厉的雁叫,急忙推窗仰望,一阵凉风袭来,暮色苍茫迷离,竟不见大雁的踪影,这必又是离群失伴的孤雁,在寻找它的良伴了吧?可是她的故园,她的明诚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这一组叮哨作响的乐章,从去年六月池州月夜酝酿以来,忽又跳入了清照的心头。她那宽大饱满的前额,似在间歇已久之后,忽又打开了灵感喷泉的闸门,一股势不可挡的文思,将要喷薄而出。她眼中露出兴奋昂扬的光采,急不可待地一边哼着到口的词曲,一边用牙筷蘸了酒汁在桌上写将起来。素兰会意,赶紧移开杯碟,放上笔砚,铺开词笺,迅磨了墨。清照拈起笔,润了开来,蘸了墨汁,忧思缠绵地迅填下了一篇感人肺腑,流传千载,创双声叠韵的不朽佳作。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清照掷笔长叹,这破国亡家的哀思,端的愁损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