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回想起那天的事,都像是做了一场血腥颠倒的乱梦。梦里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死亡逼近的感觉分外清楚。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杀的朱绍辉,只是感觉身体的各个部位好像都散了,被扔得到处都是。
打光子弹以后,他嘴里就开始吐冷气。恍惚中看见个白衣人开门进了屋,眉眼弯弯地冲他笑。黎英睿想,这大概是阴曹地府的无常鬼,来勾魂的。
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走,不许留人到五更。心归心,命归命。
黎英睿认命。他只想再看肖磊一眼。
就这么一个念,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了肖磊身边。睁着涣散的瞳孔用力看他,心里反复念叨着,黎英睿你记好了,就这个人,这双眼,你过了忘川河也别忘。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
两个相邻的单间Icu,中间一扇大玻璃窗。他在窗这边,肖磊在窗那边,各自盖着蓝色的无菌被单,嘴里插着气管。
后来据重症医学科主任说,那天接到海洋救助局的请派,他和急诊科副主任、Icu护士长坐直升机去海上接的人。
等救援队赶到的时候,黎英睿已经瞳孔放大了。全身大面积挫伤,胃、肠、胆囊挫伤。膝关节韧带断裂,左手食指、无名指关节离断。
而肖磊的情况更严重。子弹从他左前胸射入,从胸椎旁穿出。左肺上叶尖毁损严重,第5第6后肋横突粉碎性骨折,子弹弹道距胸降主动脉只有1cm。左臂前臂骨干双骨折,胸骨骨折,左侧大量血胸。胃泡、脾脏、结肠及大网膜疝入胸腔,颅内血肿,指脉氧饱和度只剩8o%。但就这样都没陷入休克,强撑着把香囊递给了最近的一个医护。
香囊里塞了两张纸,折得小小的,用塑料膜裹着。
一张肾源配型报告,一张遗嘱。遗嘱上只有一句话:肾给黎英睿。
下面写着两人的身份证号码,签了自己的名字,甚至还摁了个朱砂手印。比起遗嘱,更像是一张民间欠条。
肖磊不知道这么一张破纸,没有器官捐赠的法律效力。但他知道人要是死的时候长了,肾就用不了了。在如此的重伤下,他居然靠着意志力撑到了救援。甚至在被抬上直升机的时候,还喷着血沫子问医生:“大夫,肾坏没。”
黎英睿只要清醒就扭头去看肖磊。可直到他脱危转入普通病房,肖磊都没有醒来。
昏迷的黄金期是三天。昏迷时间越长,醒来的可能性也就越低。而要是达到三个月,那就叫迁延性昏迷,俗称植物人。
两人是2月14日晚出的事,今天是4月2o日。日子一天天地过,心一天天地沉。
黎英睿到处去问有关肖磊的事。问医生,问警察,问闫卫东和黄海波。去看守所问董玉明,去花店问老板娘,去银拓安保问郭亮,问完又把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辗转。
前天他刚透析完,让老赵推着他去了趟海边。
强劲的海风掀着他单薄的轮椅,大浪砰砰地敲着黑冷的沙滩。天和海都凄清恐怖,把人往外推,也把人往里吸。
黎英睿虽然和肖磊有着最亲密的关系,但他从未和肖磊谈论过什么深层次的话题。他知道一些肖磊的过往,但那只是很肤浅的‘知道’。
事实上,他并不是那么地了解肖磊。不知道他的童年,不知道他的喜好,不知道他穿多大码的鞋,更不知道他是怎么生出勇气冲进这片幽冥。
不知道。关于肖磊,他不知道的太多了。如今每一个不知道,都箭一般扎在他心上。让这每一次被肖磊赋予的呼吸,都痛如万箭攒心。
“别惦记了。”
黎巧怡看他又开始扒拉那个香囊,叹了口气,“那孩子吉人自有天相,兴许这两天就能醒。”
黎英睿没说话,把香囊摁到嘴唇上,闭上眼去嗅那混着花香的血腥气。
短短两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可真细细想来,又不免一阵心悸这两年,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回忆。一帧帧一幕幕,每一秒都无比清晰。
黎英睿就在这片回忆的荒原里,放任自己想着肖磊的事情。
想他青春活力的样子,想他在家里放着军歌打扫卫生。想他吃饭时候,两个腮帮子同时鼓起来,像只大号的仓鼠。
好没影儿的,黎英睿又想起一件事。那是两人刚交往的春天,他心血来潮给肖磊过生日,问他喜欢吃什么。
肖磊低头合计了会儿,说喜欢吃大菜包和炒土豆丝。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挠着脸皮憨憨地笑了下。
那时还不觉,如今再回想起那个笑,心都要碎了。
他把脸埋进手肘,加倍地恨起自己。恨自己的骄傲、吝啬、有所保留。为什么不再多了解他一些,为什么不再多疼他一点。为什么总是对他有诸多要求和批评。他的傻,他的笨,他的‘横竖一根筋’。他的钝,他的愣,他的‘听不懂人语’。
却不曾体谅过,他从未拥有过自己这般优渥的家境。
黎英睿啊黎英睿,你说你爱他,可那是何等高高在上的爱啊!那爱里没有敬重,就像封建社会里男人对女人的爱。
不收敛自己的脾气,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自觉掌握了真理,把感情的主动权牢牢握在手心。只有判断,没有感受。只看到了臣服,却不知那其实是一份名为爱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