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本人需要什么东西,走进一家商店,最后买走的一定是其中价格中等乃至中等偏下的。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千篇一律的基本款,衬衫一律是没有任何花哨的白衬衫‐‐这样就可以不用为了搭配衣服买一大堆领带。说实话,如果不是他本人的精气神和面貌,别人看到这个小伙子,八成会觉得他不是卖保险的就是售楼处的。他也依然开着他那辆破破烂烂的小迈锐宝,于是每每需要出门见人的时候,就必须得把代步工具换成公司的公车,以免被人看见显得太寒酸。这皮箱当然不是他舍得给自己用的,魏谦一路拎上楼,把它放在了魏之远门口,伸手敲了一下门,以引起屋里背对着他的人注意,而后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人了。魏之远回过头来,他哥已经走了,不远处传来一声关门的响动。他站了起来,默默地把箱子拖进屋,伸手摩挲了一下行李箱的把手。而后他迟疑片刻,走到魏谦门前,像罚站一样地静立良久,想要叩门的手抬起了三次,又放下了三次。那个光怪陆离的年会过后,他们俩就一直是这个状态‐‐魏谦依然为魏之远做他所能做的一切,但一直把他当空气,如果必须要和他说话,就会简短得像打电报一样节约环保,并且绝不看他的眼睛。本来按照魏谦一贯的脾气,他肯定会大发雷霆。魏之远当时被他一拳把酒打醒了,还以为自己接下来会挨上一顿臭揍,回家的路上,他甚至想到魏谦说不定会和他断绝关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可是都没有。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让他们俩都心力交瘁,魏谦没时间、也没有精力揍他了。至于魏之远所构想的最坏的结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低估了他哥的感情,尽管那感情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夜深人静的时候,魏之远会毫无来由地自省和反思,他发现&ldo;一刀两断、玉石俱焚&rdo;之类的事,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出来的,大哥心里但凡还有一点感情维系,他就绝不会走到那一步。魏谦对弟弟妹妹的疼宠都在日复一日的不动声色中,变得几乎如背景色一样不易察觉的东西,而今,反而在这样抗拒的态度里被凸显出来。魏之远感受到自己某种行将就木般弥留的眷恋‐‐事到如今,他就要走了。离开并不是他的主意,是某一天,魏谦把几所国外名校的招生信息打印出来,连同一张存好了钱的卡一起放在了魏之远面前,也没提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你自己看着办。一年后,魏之远完成了申请和一系列的手续,他即将带着录取通知书,乘坐第二天的飞机离开,飞到十几个小时以外的陌生国度。而他所爱的人在地球的另一侧,漫长的时差使得古人说的&ldo;千里共婵娟&rdo;都成了不可能的幻觉。魏之远最后还是没有惊动魏谦,他独自一人悄悄地出去了。他漫无目的地坐在公共汽车上,走街串巷地路过整个城市,这里与十几年前相差得太多了,乍一看,改变几乎是面目全非的,那时,魏之远没有想到过这里会终结他的流浪。……后来,他也没有想到这里原来不是他的最后一站。魏之远不知道自己坐车走了多远,公交车一路开到了终点站,市区里活活能把人挤成相片的车厢里只剩下他一个乘客。乘务员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乘客,走过来提醒他:&ldo;小伙子,终点站了,下车了。&rdo;魏之远这才如梦方醒,浑浑噩噩地在陌生的地方下了车。有时候,城市的郊区就像隔壁县城一样遥远,魏之远先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他在马路边上站了一会,看见了一个非法的&ldo;一日游&rdo;散团。导游举着个小红旗,正唾沫横飞地在前面领路,后面跟着一排累得像狗一样的游客。讲解词有只言片语飘进了魏之远的耳朵,他听见了某个寺庙的名字,好一会,他才想起来,这好像就是老熊出家的地方。魏之远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态,跟着这群游客一路走到了寺门口,他原本就是想来看一眼,没指望会遇见老熊,没想到在售票点就看见了那货。只见老熊顶着个光溜溜的大秃瓢,身披袈裟,一手收钱一手递票,还不忘唾沫横飞地对游客推销一番:&ldo;施主要买香吗?本寺许愿很灵的‐‐想求桃花的女施主请在这边排队,今天特价促销,买香送平安符,大师亲自开过光的,等等,今天只限女施主,那边那个小伙子你不要混进去!&rdo;魏之远:&ldo;……&rdo;一大波旅游团过去,老熊才歇下来,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把额前的汗,拿起旁边的矿泉水一口气灌了半瓶,然后舒服得长长叹出了口气:&ldo;阿弥陀佛!&rdo;魏之远这时才有机会走过去:&ldo;我以为你是来清修的。&rdo;老熊抬头看见他,有些吃惊,忙招手叫过了一个半大的小和尚接班,问魏之远:&ldo;小远?你怎么来了?&rdo;魏之远苦笑了一下。老熊觑着他的神色,想了想,说:&ldo;那行吧,既然来了,你跟我去我住的禅房里坐一会。&rdo;魏之远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刚要抬脚跟上他。老熊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ldo;等会,你先把票买了,我们这小本买卖,你不许仗着熟人逃票。&rdo;魏之远无奈地掏出一把零钱,他算是明白了,老熊所谓的&ldo;出家&rdo;就是专程来亵渎佛门的。寺庙在山间,炎炎夏日,山上郁郁葱葱的植被被当做旅游区保护,一个个养得翠绿欲滴。穿过游客遍布的前院,老熊带着魏之远走进了&ldo;游客止步&rdo;的后院,里面却一下子清寂了下来。门口卧着一条长毛大狗,看见人,丝毫也不惊诧,一个小和尚正在打扫院子,见了他们,客客气气地和老熊打了招呼。远近有似有若无的敲木鱼和念经的声音,融化在一片久久不散的蝉鸣里,香烛杳杳,&ldo;佛门清净地&rdo;的感觉扑面而来。这里是古刹,毫无疑问的,禅房都很破。当然,作为本寺的大财主,老熊住的地方已经是条件最好的了。老熊烧了壶热水,给魏之远泡了茶。魏之远端起来尝了一口,只觉得是一股粗茶梗子味,他低头一看,只见里面的茶叶舒展地上下起伏,一片片翩翩起舞,都长得十分粗枝大叶,活像直接在大柳树上撸了一把,弄下来的树叶就直接给客人泡茶喝了。于是他又把水杯放下了。老熊问:&ldo;这都快吃晚饭了,你大老远跑这来,跟家里说过了吗?你哥知道吗?&rdo;魏之远两只手指悬在杯沿上,把濡湿的茶杯转了一圈,答非所问地低声说:&ldo;我明天的飞机,要出国了。&rdo;老熊先是一愣,而后他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ldo;也挺好的,将来你回来就是&lso;海归&rso;了,比我们都出息……起码比我出息。&rdo;魏之远的嘴角机械地提了一下,他想:回来?我还回得来吗?他生硬地转换了话题:&ldo;当和尚感觉怎么样?&rdo;&ldo;还行,就是厨房不做猪肉炖粉条,怪想的。&rdo;老熊抽了抽鼻子,&ldo;干嘛,你也想来?&rdo;魏之远笑了一下,没吱声‐‐他没告诉老熊,远远地看见山寺的一瞬间,他心里真的冒出过这个想法……不过后来被售票处的买一送一打消了。&ldo;别来,你心里有十丈软红尘,肯定待不下去。&rdo;老熊说着,想起了什么,语气低沉了下去,颇有些自嘲地说,&ldo;我就不一样了,我的十丈软红尘已经化成彩霞飘走了。&rdo;魏之远问:&ldo;你除了卖门票卖香,每天还干点什么?&rdo;&ldo;什么卖来卖去的?多难听?和尚也是要吃饭的弟弟,贫僧主业依然是清修,只是偶尔以寺为家,想方设法给大家创点收而已。&rdo;魏之远没和他计较,仍然问:&ldo;你修什么?&rdo;老熊说:&ldo;小乘,我修自己的&lso;我法空有&rso;,学不会大乘里面&lso;四摄&rso;&lso;六度&rso;的那一套,我就想自己脱离苦海,没打算普度众生带着别人,你要是来找我求安慰,就省省吧。&rdo;魏之远摇摇头:&ldo;我没打算求安慰,我已经死心了。&rdo;老熊嗤笑了一声:&ldo;少年,我信你啊?&rdo;魏之远长久地沉默不语。两人两厢无话半晌,老熊终于又忍不住开了口。&ldo;我是站在槛外的人了,你再惊世骇俗,也惊骇不到我这里了,给你几句忠告吧。&rdo;老熊说,&ldo;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跟你哥说过,你是个很&lso;薄&rso;的人,这几年我和你接触不多,不过每次看见你,都觉得你是越长越薄,快要薄如蝉翼了。&rdo;魏之远神色不动地说:&ldo;熊哥,你是说我很狭隘么?&rdo;&ldo;没错,有慧根,我就是那个意思,&rdo;老熊坦率地承认了,&ldo;你想想,你感觉你一生中最不可逾越的东西、最得不到的东西、最战胜不了的东西是什么?&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