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队员问道,“要不让他回宿舍算了!”
“不!”
邓伟庆说,“那个女的还在医院,如果真有事,姓钱的又没讲清楚,一旦刘主任过问,我们岂不被动?”
“那你说咋办?”
笔录队员插话。
“把他带到‘单人房’。明天再认真地审一次,然后请示如何处理。”
邓伟庆严肃地说着,“还有,要开灯!你们没看到他在隔壁趴在桌上睡得很香吗?”
两位队员算是新手,从车间积极分子中选拔出来还没两月。他们也知道邓伟庆不是政工组的头,上月底东江省“工业学大庆”
模范单位和积极分子来西化参观学习,交流经验,组长在布置厂区环境,挂横幅标语时,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躺在医院无法下地。“伤筋动骨一百天”
,尽管政工组没几个人,但琐事多,需要有个人跑腿动嘴的。刘光远便指定邓伟庆临时招呼一下,有事就直接找他汇报。既然邓政工交代,两个队员便不再多说,起身去安排了。他们叫上钱西来,带他往“单人房”
去。
邓伟庆说的“单人房”
,是距离行政楼七八十米开外的原来堆放杂物的几间平房。去年从东州转来一个反动学术权威,上头指示要单独安排,这才清理掉一间平房里的杂物,在地上铺些稻草再铺上一张草席,给那位有了些年纪的反动权威安了个窝。开始大家还有些好奇,有事没事地往那边转,看看有些来头的反动权威长得什么样。看过之后,都很是失望,因为这个反动权威跟附近村子里六十来岁的老农没啥两样。没过几个月,这个反动权威的老头又被送他来的上头给接走,据说是上头的上头要老头出来工作。今年初,这房间又安排过一次隔离审查,是本地文化局的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说是有海外关系又是国民党的特务,背景复杂。这下办公楼这边好奇的就更多了,特别是夜晚,总是有几个想看女特务是如何睡觉的。在大家五花八门的评头论足中,不到一个月,就被公安带走了。别看这几间极其简陋的平房,每间的横梁上却都安着一百多瓦的大灯泡,只要夜里一亮,就招来满屋子的蚊虫。据说隔壁一间曾经关过一头大水牛,不知道那个牛倌是忘记了还是有意跟大牛过不去,临走时把木门锁了却没关灯,结果大牛被蚊虫整整折磨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去放牛时,才现木门已被撞得脱了门框,门锁一开就差点要翻倒,大水牛是两眼的通红,惊得牛倌赶紧带它去溪里泡水。反正前面在“单人房”
住过的两人,被带走时都没了来时的人样。
钱西来被两个队员带到“单人房”
,告诉他今晚就待在这里。在明亮的白炽灯下,满地都是杂乱的稻草,一张破草席半卷半折地歪在墙边,空气里还飘忽着一股老粪坑才有的屎尿味。钱西来想,能躺下总比趴着睡要好,至于干净与否,臭不臭,就当是下地干活累了随地歇息一样。抱着这样的心思,他趁着灯光赶紧把草席拉起来抖了抖,好在稻草上铺平躺下。这一抖不要紧,灰尘粉末蚊虫尸壳和席子草屑一下子弥漫了整个空间,再加浓烈刺鼻的霉臭味呛得他是直往门口跑,想换一口清爽的空气。他伸手拉门却已被关死,再怎么推拉都纹丝不动。原来这扇门是包了一层洋铁皮的厚木门,外面上的是拇指粗的钢管插销。钱西来抚胸弯腰转到焊着钢筋条格子的除了蜘蛛网其他什么都没有的破窗前透了几口气,随着胸肺的起伏又招致背部阵阵的疼痛,只得轻轻地小口呼吸。没等他缓过气,一些飞虫从窗外直向他站着的窗户飞扑进来,有几只直接碰撞到他的前额和耳廓。钱西来躲开窗户,把草席靠墙铺好,想找开关赶紧把电灯关了!他四处找遍也不见开关,抬头看灯泡,一群飞虫已经围着它形成了一个舞动的圆球。平房上的水泥横梁距地面足有两个成年人的高度,要想把灯泡卸掉除非有梯子才够得着,而屋内除了散着屎尿臭味的霉烂的稻草和一张几乎腐烂的草席,其他一无所有。
钱西来有些绝望地靠墙蹲下,摸了摸上口袋,掏出已被压扁的经济牌烟壳,里头还有一支没了形的香烟,又搜了下左右口袋,还好,衣袋角落有两根火柴,火柴壳也有半片还可以一用。他小心地划着火柴,将嘴里衔着的香烟点上,慢慢地吸着,深怕呛了咳嗽引胸背疼痛。看着手中的火柴,他突地想起上河镇农民在瓜田守夜时用火驱赶蚊虫,再看这里满地是稻草,想到这里,钱西来习惯地咧了咧嘴角。一小截火柴很快烧到了手指,他将短短的火柴杆弹在地上,沿着墙角屁股落地坐了下来,等手中的烟抽完就用最后一根火柴点火驱蚊。还没抽到两口烟就觉得后腰小腿有些痒,伸手抓了抓,仔细一看,尽是蚂蚁大小的爬虫向他袭来,吓得他立即跳将起来,忍住背部疼痛,拼命拍打着腰背、屁股和两腿,两脚不停地踩着地上移动着的小黑点。折腾了好一阵子,感觉身上的爬虫基本上被拍打下来了才停住,他看看草席,不由地摇了摇头。再吸上一口几乎就要烫着嘴唇的烟头,他顺手扔在地上,正要踩灭,又突然收住,蹲下拾起还在冒烟的烟蒂,将它放在靠窗一侧的角落,再拢了一把上面干燥一些的稻草盖上,慢慢俯下身去吹起来,半晌也不见冒烟,而胸背却越疼痛的厉害,只得作罢。他把空烟壳张开卷成小喇叭,摸出最后一根火柴,将圆筒烟壳点燃,又将角落里刚才吹了一会的那小把稻草点上,不过很快烧完。他趁着火苗又抓了些稻草盖上,这下总算冒烟了。钱西来又6续抓过一些稻草添上,带着呛鼻气味的稻草烟逐渐占满了整个房间,并透过窗户向外冒去。
不一会,钱西来就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而且呛得厉害!他顾不上许多,捂着嘴鼻用脚去踩灭火堆,却踩得火星四溅。他摸到窗户朝外大喊救命,还没等他张口浓烟就灌满了鼻腔,呛得直咳,只好俯下身子退到烟雾相对要稀少一些的门边蹲下。
“平房着火啦!”
一个男人大声喊叫的声音从行政楼方向传来,在寂静的夜幕中,喊声格外清亮,且凄厉惊人!
那个做笔录的工宣队员正从办公楼一侧的厕所出来,听见有人喊“着火”
,急忙跑到空地上查看,只见亮着灯光的那间平房窗户直冒着浓烟,不远处有两人正往平房那边跑去。这时候还在室外跑动的除了巡逻的民兵还会是谁?他赶紧回到办公室,推醒横在木条椅子上睡着的邓政工,另一个队员睡眼蒙眬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我好像也听到了,是平房那边着火!”
“呃,着火啦?”
邓伟庆睡眼惺忪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惊问道,“快!快救火!不能死人!”
两个工宣队员拿上角落里的扫把就往平房跑去。邓伟庆用手抹了把脸,也跟着跑了出去。
那个高喊“着火”
的正是巡逻的民兵,他和另外一位刚好往行政楼方向走来,看见平房那边亮着灯光的窗户冒着浓烟,边喊“着火”
边急忙往平房跑去。一个气喘吁吁地说:“接班时没听说平房这边有人啊?难道是刚临时安排进来的,你知道不?”
另一人也呼哧地喘着气说:“不知道,没听说!我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我猜啊,十有八九是邓政工他们工宣队干的事!”
两人跑到平房,门没有上锁,只是钢管插销插着。一人将门打开,门内的钱西来没有注意,随着打开的门板向外扑倒在地。“哟,死人啦!”
开门的民兵惊叫着。
地上的钱西来本能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加上背部的疼痛,整个人蜷缩着,拼命地朝门外的空地爬去。
“是活的!喂,里面是怎么烧起来的?”
一个民兵将钱西来拉了起来问道,另一个民兵想进去一看究竟,也被浓烟挡在了门口。
“是地上的稻草······喀,喀!”
钱西来边咳着边说。
“是你放的火!”
邓伟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平房门口,听到钱西来的话,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鼻尖大声喝叱道。他朝一起赶到的两名队员喊道:“把他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