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西来放下话筒,往食堂走去。他想看看食堂里有些什么好的菜可以给自己提个醒。转了一圈,看到的都是大路货,青菜萝卜南瓜葫芦的,他摇了摇头转身出来回到办公室,点起一支香烟抽了起来。不一会,桌上的电话响起,他拿起话筒一听,是老大东来的声音。他在电话里说,晚上他请了郎俊飞、月红军他们一起来,夏荷会早些回去帮忙掌勺,让母亲和智男、芳晴、志军他们小的先吃。钱西来一时不知所措,直说:“到时我去买些菜就回去。”
钱东来电话里说夏荷知道怎么做的,叫老二不用紧张,也跟芮文说一声。说罢就挂了电话。钱西来手里握着话筒,听着里面“嘟嘟嘟”
的声音呆。“东来玩的是哪一出啊?”
钱西来心里嘀咕着,从请的对象看肯定是因为自己的事,这两人可不是一般关系的人就能随便请到家里吃饭的!即使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能请得动月红军到家里吃饭吗?郎俊飞就更不用想了。事出意外,倒使自己一时无措了。他放下电话,又觉得东来还是有能耐的,想得也周到,够意思!想到这些,心底里自然冒出一股按耐不住的兴奋,不由得摇头晃脑轻拍桌子学着座山雕哼唱道:“联络图,我为你朝思暮想。今日如愿遂心肠。”
“哟,钱科长拾到金元宝了?比座山雕拿到‘联络图’还要高兴!”
身穿白大褂的药剂员智小慧从财务科出来经过行政科,见里头的钱西来有模有样地哼着样板戏座山雕的腔调,在办公室门口朝他招呼了一声。
“噢,是智医生!你好你好!刚整理好月度统计,轻松下来不由得哼了两句。见笑见笑!”
钱西来倏地从木椅上站起身子笑着说道。正待她进来,却不想她已在门外走开。
智小慧是卫生局长郎俊飞的爱人,廿七八的样子,是医院出了名的美人,据说连一些标致靓丽的小护士都不敢与她并行。她原先是县剧团的当家花旦,一次送戏下乡的途中,在路窄坡陡弯急的山道不慎摔倒,整个人从路崖滚落下去好几米,幸好被一棵碗口粗细的松树挡住,才没酿成更加严重的后果。大家向当地村民借来一块门板,七手八脚翻山越岭地将她抬到县医院,正遇上从西州一医下来支援海川医院的骨外医生郎俊飞当班。一看拍的x光片,郎俊飞暗自吸了口冷气,肋骨、腰椎、盆骨、股骨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损伤,手臂骨折错位尤其严重。郎俊飞将情况给在场的患者父母大致讲了一遍,她哥智力军是青山派出所的指导员,他的意见是倾向送西州一医。郎俊飞明确告知,救护车到西州需要七八个小时,尚且不排除路上可能还有什么意外,这一天时间意味着患者全都躺在车上承受着一路的颠簸,对患者伤处肯定极其不利。急忙赶到的外科主任安盛文建议立即手术,而且告诉智力军,这位郎俊飞医生就是西州一医的骨外科医生。已经急得脸色铁青的患者父亲大声说道:“不要说了,赶紧手术!”
她母亲拉住郎俊飞的衣袖直说:“拜托拜托!”
就差跪下。郎俊飞和安盛文一帮医生护士整整在手术室站了七八个小时。手术结束时,安盛文直接在一边的墙角地上坐了下去。郎俊飞年轻,体能好,坚持看着护士打好最后一根绷带才离开手术台。走出手术室,患者父母立刻拦住郎俊飞询问情况。郎俊飞宽慰道:“还算顺利。伤处较多,费了些时间。”
说罢去更衣室换下手术服,才回到诊室坐下喝口水,就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大约过了三四十分钟,安盛文和智力军走进诊室叫起郎俊飞,说智力军丈人家就在边上不远,已经烧好点心,请大家去吃一点,表示一下心意。也确实是饿了,门口还有几位医生护士等着,郎俊飞没有客气,起身跟着大家一道走去。几名护士中途换过班还好,郎俊飞、安盛文和麻醉师及两名住院医生却是一刻也没走开,现在放松坐下来,真的是饥肠辘辘浑身乏力。智力军夫妇给每人端上一碗有两个荷包蛋覆盖着的面条,又给大家都倒了一杯自酿的红曲米酒,圆桌中间是提前烧好的咸笋干炖老鸭、尖椒炒杂鱼、红烧泥鳅、酱爆茄子、油炸蚕豆和水煮花生米。智力军上桌作陪,热情招呼大家多动筷子,一再端杯敬酒,表示感谢。人在饥饿的时候,确实是吃嘛嘛香,而且还记忆深刻。多少年之后,郎俊飞还记得那晚的荷包蛋面条,味道是特别的好。大舅子智力军告诉他,是时间仓促,又没肉菜做浇头,只好将水中煮好的面条捞出拌点猪油和豆瓣酱,加上两个荷包蛋,让大家垫垫肚子,连葱花都没有,否则更香。
智小慧在医院病床躺了两个月,在郎俊飞的悉心医护下,康复的很好。手术后一个月左右,智小慧的母亲贺春梅和父亲智家明每次送饭送鸡汤到医院,就多准备了一份给郎俊飞,每次都说:“年轻人工作忙消耗大,老是靠食堂那点饭菜,不够营养。”
在青山小学教语文的贺老师和县文化馆做美工的丈夫智家明是打心底里看上郎俊飞了,只是不知道当事人作何想法。小慧出院回家休养康复,二老还不忘交代力军和安盛文要“关照”
郎医生。
智力军通过西州的战友私下对郎俊飞了解了一番。原来郎俊飞的“下放”
是有些不同,他的父亲是西州邮电局的职工,母亲也是小学老师,家庭出身没任何问题。他之所以“下放”
,是他自己主动要求“支援山区展医疗事业”
而到海川县人民医院。当然,如果当时安排他到同样是山区的江川或河川,那么又是另一回事了。郎俊飞有个女朋友叫叶红霞,两人是中学同学,他考上本省的南州医学院,她则参军去了部队。三年后,他还没有毕业,她已退伍回到西州,被安排到堰江区下面的一个公社做宣传干事。经过部队的锤炼,退伍前又光荣地成为先进组织的一名成员,回到地方后,她各方面表现都十分地积极,不久就提升为公社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革领小组改称革委会后又任革委会副主任。郎俊飞学校毕业分配到西州一医骨科时,她正忙着和公社的其他干部一道带领各生产大队学习“大寨精神”
,大搞农田水利建设。两人相处时明显没有了以往的“情真意切”
,她讲郎俊飞上了大学后变了,虽然在大学毕业前也加入了先进组织,但跟“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也没什么区别。郎俊飞讲保持革命热情是好事,但也要留一份热情给自己给生活,过了就会变成“热衷”
甚至“狂热”
。后来两人见面时,投机的话越来越少,争论拌嘴却越来越频繁,更没有了贴心话儿。正好当时医疗系统起“支援山区,展山区革命医疗事业”
的“号召”
,一部分人是身不由己,必须下放支援农村医疗工作,而郎俊飞在征得父母意见之后主动要求“下放”
。他离开西州前往海川时,给叶红霞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决定下乡锻炼,希望她将“微不足道的郎俊飞”
给忘了,并祝她“永葆革命青春”
。她回了一封信,热情洋溢地祝贺他响应号召,投身时代革命浪潮,改造思想锻炼意志,为山区医疗事业的展作出贡献。一张信笺两段文字没有一句男女私情的话。
郎俊飞一身轻松来到了海川县人民医院报到。如果说在西州一医,像他这样资历尚浅的主治医生,临床上大台手术主刀的机会不多,那么在海川医院短短的数月间,他就成了小有名气的年轻的骨科医生了。一直来努力钻研医术想成为一名杰出骨外医生的郎俊飞,成功医治好智小慧后,人生轨迹也拐了个弯。
一天傍晚下班时,安盛文约他一起出去吃个饭,这位东江医科大毕业的外科主任是个乐天派,平常总是笑呵呵的。当时的县医院外科和内科是两个大科,只要涉及手术的几乎是外科的事,哪怕妇产科有剖宫产之类的手术也会请外科医生到场,没有像现在这样精细划分出心脑、胆囊、肠胃、泌尿等等,同样内科也没有消化、呼吸、神经、内分泌等科室之分,当然那是时代条件所限。安盛文临床经验丰富,只要走进手术室就不苟言笑,跟外面是完全判若两人。他在外科主任的位置上已经有六七个年头了,用他自己的话说,现在还不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医院造反派曾经将他作为“白专路线”
“反动权威”
的典型代表进行审查批斗。安盛文很配合,写检查做检讨,扫地扫厕所,只要上面头头交代的布置的勒令的,他都一声不吭地去做,而且做的认真细致,尽管动作没有像拿手术刀那样娴熟。据说县革委会副主任陈卫国的妻子朱爱悦临盆时出现难产,要马上做剖宫,几名政治挂帅工农兵学员出身的年轻产科医生是既紧张又忙乱,围着手术台团团转着。他们叫来外科医生月红军帮忙,当时月红军刚从住院医生转主治医生还没多久,他现产妇状况不容乐观,急忙向医院领导建议,要立即请黎丽华或安盛文医生到场,越快越好,再延误下去,非但胎儿不保大人也将十分危险。此时,经验丰富的产科主任黎丽华医生在“五七干校”
接受审查,安盛文不知道在医院哪个角落的厕所搞卫生。想来,还是找安盛文要快些。一旁的陈卫国两眼直盯着医院造反派的头头,大声喝道:“还不赶快去找!”
这一声下去,几拨人立即分头跑出,约过了五六分钟,两名准备现场献血的医院工人带着一身脏兮兮的安盛文来到手术室外面走廊上,站在陈卫国的面前。陈卫国直说:“请安医生救人!”
安盛文摊了摊双手,说:“这样能进去吗?”
在里面听到声音的月红军走了出来,拉上安盛文进了旁边的一间盥洗室,又从更衣室里拿了一套深绿色手术服过去给他。借此机会,月红军已经将产妇及胎儿情况大致讲了一下。安盛文让他回手术室掌握情况,说自己彻底洗洗才好进去。安盛文进去时,月红军已经开始手术,他站一旁熟练地当起了助手。随着婴儿“哇”
地一声哭啼,胎儿保住,母女平安。他们走出手术室时,黎丽华在两名干校人员和两名医院人员的陪护下也赶到了手术室,她见安盛文出来,两人相互看了眼,彼此点了点头。
不久,黎丽华被遣送回医院,在单位接受监督改造。那是在张馨兰被送往西化职工劳动学校几个月之后的事。当然,安盛文又重新穿上了白大褂在科室和手术室之间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