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他们果然拜别了薛姨妈,薛姨妈听闻柳湘莲要回家探亲,也不好阻拦,只能千叮咛万嘱咐,叫薛蟠路上好生小心,别再闹出蒋玉菡那样的事来。薛蟠自知理亏,赌咒发誓自己绝不再犯,又叫柳湘莲替自己担保,才终于求得薛姨妈同意,叫薛蟠跟着柳湘莲去了。
且说当日柳姑妈赶走了薛蟠,心下顿生悔意,想差人请回薛蟠追问他与柳湘莲之间的事,奈何薛蟠当日寻人心切,被柳姑妈赶走之后又遇见秦钟,就没再来过了,薛家又搬了家,是以柳姑妈并未寻到薛蟠,只能日日看着那对鸳鸯双剑以泪洗面。突然门外小厮来报,说二爷回来了,柳姑妈大惊,连忙出来相见,正是多日不见的柳湘莲,还有跟在他身边的薛蟠。柳姑妈见二人一起进门,一下子明白了明细。而柳湘莲才一进门,见到柳姑妈,一下眼含热泪,双膝一弯跪倒在地,颤声道:“姑妈!”
薛蟠也跟着他跪下,喊了一声“姑妈”
。柳姑妈摇摇欲坠,扶着丫头的手方才站稳,略定了定心思后说:“你们都下去。”
将屋内的人都驱了出去,只剩他和两个孩子。
柳湘莲叫了一声“姑妈”
便不再说话,只是眼眶热泪隐隐涟涟,柳姑妈亦红了眼,随手取下鸳鸯剑来,以剑鞘打在柳湘莲背上,全是恨其不争之意,柳湘莲咬牙撑着,薛蟠看的又心疼又着急,连忙膝行几步拦住柳姑妈的剑鞘,道:“我知道姑妈生气,可是莲儿大病初愈,身上还有旧伤,还请姑妈手下留情!”
柳姑妈恨道:“谁是你姑妈?你又攀的哪门子亲戚?”
那对鸳鸯剑到底是祖传宝物,颇有重量,柳姑妈一介弱女子不过挥剑打了几下,便有些气喘吁吁,只得坐下稍歇,那柄剑便被薛蟠死死攥在手中,生怕柳姑妈又抢了去毒打柳湘莲。薛蟠素来是个没脸没皮的,被柳姑妈一顿排揎,也不气恼,道:“我知姑妈生我们的气,只是莲儿从小没了父母,是姑妈一人将他抚养长大,即便没有生恩,也有养育之情。姑妈难道就半点不听莲儿解释?”
柳姑妈本就芥蒂薛蟠与柳湘莲一事,又听薛蟠一口一个“莲儿”
,更是怒火中烧,厉声道:“我教训我的孩子,与你薛大公子有什么相干?”
柳姑妈道:“京城里的风言风语,你当我也不知情?都说你们薛家一朝龙在天,凡土脚下泥,你薛大公子打死了个人,倒连累我的莲儿替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见柳湘莲和薛蟠一同回来,便明白了所谓道士皆是柳湘莲诓骗之语,只怕当日柳湘莲已经存了一去不回之心,才将家里一切物什尽数典卖,又将鸳鸯剑送回,才编出这等诳语叫他安心。柳姑妈心痛柳湘莲这般不爱惜珍重自己,又因打听到的薛蟠种种恶劣行径,又觉是薛蟠带坏了柳湘莲,一腔怒气都迁到了薛蟠身上。
柳湘莲连忙开口:“我知道姑妈一定十分生气,可如今孩儿带了薛蟠回家,便是想向姑妈表明心意,还请姑妈听孩儿一言。”
柳姑妈气道:“表明心意?你还想表明什么心意?”
他瞪了薛蟠一眼,指着薛蟠对柳湘莲道:“难道你还想正儿八经八抬大轿娶他进门,昭告天下说你柳湘莲娶了一个男妻?”
薛蟠哪见过柳姑妈这般架势,薛姨妈从来都是温声耳语,和软性子,才惯得薛蟠如此无法无天,肆意纵情起来。如今柳姑妈与薛姨妈看着年岁相差无几,性子却比薛姨妈泼辣厉害许多,难怪能养出柳湘莲这等标致人儿,可比他薛蟠强太多了。
薛蟠一面腹诽,一面当着柳姑妈面,砰砰砰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将柳姑妈磕的一时惊诧,也忘了自己要骂什么。薛蟠磕的又快又重,只将脑袋三下就磕出红印来,自己脑子也有些晕晕乎乎,险些没跪稳,还是跪在一边的柳湘莲连忙扶住了他不叫他栽倒。然而薛蟠仍记得自己要说的话,磕完了头便道——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薛蟠向柳姑妈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道:“我知道姑妈生气,可是姑妈再生气,也该听我们分辨分辨。天子脚下即便斩监候亦有申辩之机,难道姑妈连一句解释也不肯听?”
他怕柳姑妈当真不领情,连忙又说:“从前薛蟠的确是个混账人,为非作歹,互作乱为,没有什么是不敢混的。姑妈厌弃我,我十分明白,像我这样的人,连莲儿的脚趾头都比不上的。”
柳湘莲看向薛蟠,薛蟠却不看他,坚定道:“可如今薛蟠大难不死,已决心洗心革面,再不做那些混账事儿,若违此言,必遭天诛地灭,天打雷劈。”
薛蟠又拉起柳湘莲的手紧紧攥住,对柳姑妈道:“从前莲儿对我真情实意,我却只将他的心当玩意儿取乐,才叫莲儿伤了心,与我闹了别扭。可这番波折下来,我已彻彻底底明白了莲儿心意,今后定与他白发相守,誓无二志。若他日我又伤了莲儿的心,便是连猪狗不如的畜牲了,姑妈可以此剑来取我薛蟠首级,我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薛蟠话音铿锵有力,只将鸳鸯剑又双手奉上献于柳姑妈。
柳姑妈坐在椅上听着薛蟠赌咒发誓,许是被这等惊世骇俗之言唬住,竟一口气未来得及缓过来,眼儿一翻便晕了过去,薛蟠和柳湘莲急忙接住柳姑妈,叫人去请医生来看,柳湘莲背着柳姑妈去了房里休息,薛蟠不好入内,只能在外守着。好在柳姑妈不过是昏了一会儿,才闭了一阵眼便醒了,醒时气息虚弱,只叫其他人都出去,将湘莲单独留在床前与他谈心。
薛蟠被舍在屋外,手里还握着鸳鸯剑,心中忐忑,也是坐不住,反复来回踱步,怕自己不慎气坏了柳姑妈,也怕柳湘莲单独被姑妈说动,又要与自己分手。他在门外守了大半炷香的时辰,柳湘莲才缓缓从门里走出,薛蟠忙问:“你姑妈可好?我是不是说错了话,气坏了他?”
柳湘莲却只摇头,道:“姑妈要与你说话。”
薛蟠愣住,指指自己:“我一个人?”
柳湘莲点头:“是。”
见薛蟠脸色都白了,又放缓口气:“莫怕,姑妈大约是不生你的气了,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我且在外头等你。”
薛蟠得了柳湘莲的话,心下才稍稍安定几分,握着剑忐忑进去了。
屋内点着淡淡熏香,有醒脾提神之效,柳姑妈半靠在床榻上,薛蟠小心翼翼坐在柳姑妈床前脚踏上,半是愧疚半是心虚,喊了一声“姑妈”
。柳姑妈缓缓睁眼,见薛蟠来了,先长叹了一口气。薛蟠听这声叹息,心下更是发怵,不敢揣测柳姑妈的心意。柳姑妈缓了缓情绪,并不提昏过去前的事,只是另问:“我听说你娶了妻,还有一个妾室。”
薛蟠一惊,连忙解释:“现已经无了。我那妻子因我落了罪,早收拾包袱回了娘家,由我母亲做主与我和离,从此再无关系。我那个妾室,他家里实在无人,是我从拐子手上买来的,不好赶走,便叫我母亲认作了干女儿,此后以兄妹相称,再没有其他干系了。”
柳姑妈又说:“除了这两个,我还听说你外头尚有不少粉头外室。”
薛蟠立刻伸出三指发誓:“外室绝没有。至于其他……我从前的确是荒唐玩乐,但自薛家遭难,那些人没有一个来瞧过我的,如今也都断了干净,除了莲儿一人,再不敢与他人有私了。”
他怕柳姑妈仍疑心自己,又双膝跪下,诚恳道:“我明白我从前行径种种,姑妈必定不会信我,只是今日我对莲儿一片真心也并非作假。我母亲已知道了我与莲儿的事,认了莲儿做义子,我家上下都知莲儿便是我的妻子,我与他今后在外行兄弟之名,在内是夫妻之实,除了名分一事,我待莲儿必定是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原誓旦旦,天地皆知啊。”
柳姑妈脸色仍有些虚弱,看着薛蟠一番做派,叹道:“我如何看不出你此时此刻待莲儿不是一片真心?只是今日你情真意切,他日又改了心意,见异思迁起来,难道真叫我家又背上一条人命债?”
薛蟠心里暗骂,怪道柳湘莲总爱想东想西,寻思乱七八糟的事,原来养他的柳姑妈自个便是多思多想的性子,一家人见谁都疑心陡生,猜来猜去,难怪柳湘莲与他相好时也这般不爽快!他心里骂着,面上镇定,道:“我明白姑妈的顾虑,莲儿为我已经做了太多,再叫他与我这混账乌龟过日月,的确委屈他。薛蟠愿立字据一条,他日若负莲儿,便净身出户,削发披缁。姑妈既知道我那些事,也必定知道我家中尚有老母供养,即便不为莲儿,我焉能舍得我那老母亲?”
薛蟠心中忐忑,想他已经许诺至此,若是柳姑妈还不放心,他也真是没辙了。好在柳姑妈听了他三番两次剖白,又说要净身出户,天诛地灭的话,终于松开了眉头,道:“好了,你若当真出家,岂不又辜负了莲儿的心。”
薛蟠还未听懂,柳姑妈便说:“方才莲儿一个人在时,我问他到底为你做了些什么,他倒是答了,我却怕他又瞒我。现下你便将那些事一五一十告诉我,一个字儿都别漏。”
薛蟠知道这是柳姑妈松了口,连忙振作精神,将自己和柳湘莲的事从头到尾细细到来,只顾着长辈未将他与湘莲苟合那些事全盘托出,打了几个哈哈搪塞过去。
薛蟠一进去便是大半时辰,医生早被请来,也得和柳湘莲一同在外等着。柳湘莲虽还镇定,叫人给大夫看茶,心里亦是焦虑,怕薛蟠说错了话惹姑妈生气,也怕姑妈心存芥蒂刻意刁难薛蟠,只是这件事他身份尴尬,自个先做错事矮了一头,即便想从中斡旋,也苦于没有缘由。好在柳姑妈终于和薛蟠谈完了话,薛蟠从屋里出来,期期艾艾:“姑妈叫咱们一块进去呢。”
柳湘莲便也和大夫一起进去了,道:“姑妈若有什么话,也请先看了病开了方子再说吧。”
便先叫大夫替柳姑妈诊脉。大夫诊完脉,只道柳姑妈是气血攻心,肝郁化火,除了开张方子,平日更要保重自身,心平气和。
柳湘莲叫丫头请大夫下去开药方,屋里便又剩下他们三人。柳姑妈喝了茶,已经缓了过来,只是仍躺在床上,薛蟠自觉理亏,乖巧跪坐在脚踏前。柳姑妈瞧着也不妥,道:“总跪着作甚么,去坐下吧。”
薛蟠还有些不安,柳湘莲将他扶起,两人坐在椅上,柳姑妈看这二人神色,略一扬手:“我老了,力不从心了,你们非要碰在一起,我是阻止不了了。”
他轻抚手上鸳鸯剑鞘,道:“这柄鸳鸯剑是莲儿祖父遗物,原是取‘鸳鸯于飞,交颈同心’之意,是叫莲儿赠剑与定情之人,不是什么杀人索命的利器。”
血溅鸳鸯时,挥剑断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