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有新浸染的味道,来自香港,那是徐牧远也陌生的东西,他话很少了,好像惜字如金。
“我过年找你们,你不在,我才知道你跟颜颜的事。”
徐牧远还是忍不住说了,“你还是没……”
贺图南打断他:“她跟你说了?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想谈,如果你想指责我,更没必要。”
他眉眼间非常平静,平静到残忍。
徐牧远眼里全是不明白,他说:“我不指责你,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我没说过,我想贺叔叔也没让你看见。那年,我跟贺叔叔在工厂里找到她,我都以为她冻死了,乞丐都比她样子好看。我妈说,她居然没被冻死这根本不可能,我爸解释,说肯定是心里记挂着父母亲人呢,所以撑着不死,真是太难为这孩子了。我现在想,她当时想的是谁?是你们父子俩吗?她还有谁可想?”
贺图南面无表情听完,岔开话:“我七月要去纽约,走前,大家再吃顿饭吧,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你让我觉得无法理解,图南。”
徐牧远像没听见,他惘然地看着他。
贺图南说:“不理解就不理解了,我不强求。”
“那好,祝你万事如意。”
徐牧远颓然说完,手往他肩膀一搭,“你想清楚了就好,别后悔。”
贺图南冷漠道:“我从不做后悔的事。”
这是05年这年,徐牧远最后一次见他,当然,六月毕业典礼他们还有机会再相见,但谁也没去找谁,贺图南只是给他发了条信息让他存下自己香港的号码。
过去的这个春天,他在香港,曾接到一个电话,南京的号,显示在他原来的旧手机上。像是预感,他觉得这来自于她,任由电话响了很多声,最终没接。
果然,展颜给他发来信息,他看到“我是颜颜”
这几个字,便把短信删了,号码拉黑。他做这些时,已经像处理工作,不带什么感情,只是做这件事。
就像他从前爱她,他不是为了证明有多爱她,只是去做,毫无道理,没人要求他那样,好像饿了就要吃饭,困了就要睡觉那样自然而然,发自本能,他一定是把自己燃烧了透,所以,现在灰烬里连余温也散尽。
整个春天,都过的像夏天,直到夏天真正来临。展颜疯狂学着英语,她要考托福,一秒都不能闲着,所以,思念只有夜里疯长,她太想他了,他不接电话,再也打不通,忽然像世界没了这个人,又真实又虚幻。一到夜里,她觉得自己不是睡在宿舍,而是睡在热带草原,雨季来临,草往四肢长,往脸上长,从嘴巴里伸进心脏,遮天蔽日,长满了整个身体,她看那些绿色把墙壁全部盖住,缠绕住她,全世界都成了座绿色雨林,然后,她变成了雪白的骸骨,他并没有来捡拾。
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应该再试一次,她一个人,跑着办签证,把钱数了又数,缝在行李箱中,像最小心的老妪。放暑假时,她坐火车到上海,又从上海坐到香港。
长这么大,展颜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香港,是教科书里的名字,是九七年电视里的名字,她踏上这片土地,像一辈子没有出过村的老人,如果让他远行,只会恐惧。她管徐牧远要了他的新号码,知道香港高盛,就一路风尘的过来了。
这个地方太热闹,太杂乱,到处是车,各种各样她没见过的车,四面八方全是声音,广东话,英语,各种口音的英语,她当时出现在晚高峰中,被不停的叮叮叮声惊到,磕磕绊绊找到中环长江中心,对着纸条上的“Goldmansachs”
茫然四顾。
“请问,您知道高盛怎么走吗?”
她问路,对方一脸不懂。
她用带口音的英语,问一个外国人。
对方的回答,她没听懂。
好不容易问到一个能讲普通话的,她发现,自己根本进不去高盛。
她找到电话亭,给贺图南打电话,没有人接。
展颜像孤魂野鬼一样在高盛大楼外,游荡许久,直到暮色降临,城市璀璨如宝石,香港的大楼,都是朝天空要地方的,那么高,那么密集,野蛮又强悍。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壮丽的夜景,无数的灯,像浓烈熔浆缓缓流淌着,那些阴影部分,又像被风化的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