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旁人说过,那些穷困、偏僻的地方,县衙的官邸还没自家的院子大,女眷们多半没读过书,说话做事稍嫌粗鄙,一点规矩都没有。不仅如此,那些精巧的,细制的,昂贵的,罗氏早用惯了的东西,这些地方的官太太也一辈子都没见过,想买都没处买去。
罗氏自幼养尊处优,金尊玉贵地长大,过得是呼奴唤婢,仆从如云的日子,讲究得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想到自己可能住在逼仄狭小的院子里,连服侍的人都住不下,心中一万个不乐意,一听裴熙连借口都体贴地帮她找好了,自然是粉面含羞,期期艾艾,万般为难地说:“夫君去哪里,妾身就去哪里,但孩子还小……”
最好是我别去,你也别去,大家继续过富贵日子,多好?
裴熙何许人也?识人几入骨,做事不留情。得到罗氏的答案后,他立刻吩咐下人,直接将罗氏和儿子送到洛阳去。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会惊动裴熙的父母,只可惜,裴熙看都不看哭得梨花带雨的妻子一眼,对父亲说:“百日的孩子年纪尚小,经不得长途跋涉,那满了周岁的呢?三岁五岁的呢?十岁的孩子照样经不得长途跋涉,难不成留他在洛阳,一辈子不回去?若这是我的儿子倒无所谓,但他是大哥的嗣子,岂有嗣子不跟着父亲,反倒跟着叔父之理?”
至于裴熙的母亲张氏,那就更好对付。这位贵妇人在与婆婆的斗争中不幸落败,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小儿子娶了婆婆的侄孙女,而非自己的外甥女,心中早就攒着一肚子气。见儿媳妇如此做派,更加不满意,压根不会为她说话。
丈夫赴任,妻子回乡,上宛侯裴晋少不得问上两句,对这个孙媳妇自然也是十分不喜。罗太夫人倒是心软,护着娘家人,如此举动却引起裴熙大哥大嫂的不满——弟弟深明大义,弟媳却如此夹杂不清,偏偏太婆婆护着,他们奈何不得。这孩子,将来是认生母呢,还是认嗣母呢?
裴显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裴家做奴婢,姻亲盘根错节,自然知晓很多事情,何况裴熙一路来彭泽,始终都和裴家保持着联系。故他知道,罗氏现在的生活实在算不得好,也就罗太夫人对她还算有几分怜爱,若是太夫人故去……
罗家和裴家乃是通家之好,同为世家名门,几百年的交情。罗氏出身名门,美貌贤淑,温存小意,真要算起来,还是裴熙的表妹。不仅如此,她还进门三月就有了身孕,第一胎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有功于裴家,哪个长辈不给点面子?这样一位正妻地位无法动摇的女子,只因愚弄裴熙,就被裴熙这样决绝地落面子,将府里的长辈全得罪光了,未来日子指不定如何。自己算得了哪根葱,哪个蒜,敢让裴熙不痛快?家生的奴才,给不受宠的主子使点绊子也就罢了,裴熙这样正当权的主子,想发落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自个儿服侍裴熙这么多年,好容易混到如今这个位置,走到外面不知被多少人敬着,若是被主子厌恶,那可就真生不如死了。
正因为如此,在裴熙说出“明日我再往代王那儿走一趟”
的时候,裴显虽存了满肚子的劝诫,却没一句敢说出口。
裴熙素来厌烦别人对他指手画脚,将乱七八糟的心思动在他的身上,敲打伴当一番,知这家伙不敢再偷偷摸摸送信,以关心的名义做耳报神后,顿觉神清气爽。第二日清晨,连县衙中的事物都不处理,任凭手下人交接对账,自个儿又去了代王的家。
出乎他意料的,这一天,他前脚刚踏进院子,后脚就被秦琬给拉住了。
“这……”
秦琬朝正屋努努嘴,不高兴地说:“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和一个很没礼貌的小子,拎着一大堆药材,说是赔罪来的。”
裴熙觉得她的态度十分有趣,破天荒耐起性子,问:“那你为何不高兴?”
“阿耶原本不大乐意见他们,但这个老道士很能说。”
秦琬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将“怏怏不乐”
四字写在脸上,“他与阿耶谈些神仙方术,香火功德之类的东西,阿耶很兴趣,我却不乐意听。他这么有本事,餐风饮露就能不老不死,为什么还要买药救人?”
说到这里,秦琬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嘟着嘴巴,小声嘟囔着:“其实,我就是不很喜欢话多的人啦!”
裴熙眼睛一亮,觉得秦琬年纪虽幼,话却说到了点子上。
他观人察物,素来不看对方说什么,只看对方做什么。譬如东宫的那些辅佐,宾客,奏折一封比一封情真意切,哪怕痛斥太子的所作所为,也是一片真挚恳切,拳拳之心溢于言表。但裴熙看到得却是,因着这些奏折,他们的名气越来越大,太子的名气越来越臭,脾气也日渐暴躁,故才有了那封捅破天的奏折。
在裴熙看来,世人多半愚昧,人云亦云,重其言更甚其行。偶有一二言必行,行必果之辈,却多半过于迂腐,对他的狂生做派又有些看不上。如今见秦琬年纪尚幼,无多少规矩礼仪的束缚,顿生几分搭讪之心,便弯下腰,笑道:“既是如此,我们去拆他的台好不好?”
“啊?可是阿耶很……”
“放心放心,不会落大郎君的面子。”
裴熙唇角扬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此人出现得太过凑巧,若是与歹人一道……”
见秦琬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笑意几乎盈满裴熙的眼睛,“你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对不对?”
秦琬连连点头,用力道:“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