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煦只能倚在薄薄的组织壁边,望进流转地中——一直没有新的序者再被送来。这或许昭示着序间的不幸在加剧,又或许,亚瑟的维度跃迁成功了,序间短期内,不再缺乏新的大序者。
而他,他在这处封闭又残破的空间内,具象的过去已经离他远去了。乐园中充斥着有关时岑的一切,于是时明煦很少再想起乐园,也很少再想起灯塔。偶尔,他会回忆里独自生活的日子,和那些长夜中的秘密实验。
如今,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他窥探到真相,真相是一双自高维俯瞰而来的巨眼,一场彻头彻尾的毁灭。人类不过是灾难之下最为渺小的种族,像浮光里的尘埃那样,没有谁会在乎,没有谁会驻足。
除了人类自己。
他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他已经判断不出。
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或许以月为计量,又或许干脆是年。流转地中,序泡的色泽透进来,形成微弱的芒,落到时岑的白骨上,时明煦看着那些斑驳又朦胧的色彩,想象它们是遥远的行星。
其中有一颗,曾是他的故乡。但时岑在这里,所以故乡变得很近很近。
他观察着崭新的故乡,意识到血管中仍有液体流动。越靠近心脏中心和关键枢纽的地方,绞索的密度就越大,但在紧贴血管的地方,绞索又变得稀疏。
死去的遗骸还有心跳,并且远远不断地运输着血液,这点实在很奇特——每每这种时候,时明煦就会希望时岑已经属于四维,那样哪怕是死亡也变得绵长,他陪在时岑的尸骸边,起码能够听清心脏的跳动。
“啪!”
忽然,有一截血管垂下来,它砸得又快又狠,以至于完全来不及躲避。
它恰恰落到时岑的趾骨上,被尖锐的形状割伤,蓝色液体瞬间涌流出来,自莹白骨殖间倾泻而下,像黄金时代的冬日,多瑙河淌过覆雪原野。
时明煦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猛地扑过去捞起骨骼,于是血液也染透他手心——还好还好,血液没有侵蚀骨骼,时岑尚且完整。
可,细密如蒸汽一般的声音骤然响起,它不同于粒子碰撞间清脆的响动,时明煦下意识望向声源处,血管破裂、液体涌流的地方。
绞索。
所有触碰到血液的绞索都融化掉。如同岩浆吞没石块那样,它们被血液蚕食了。
——这是什么原理?
时明煦眉心一跳。
像许久未曾见过春天的枯枝摇晃在风中那样,研究员有些谨慎地伸出手。
鞠起血液时,他掌心抖得很厉害,有液体落下去,溅射过空气间的绞索,它们就都消失掉。
直至他将整整一捧都泼洒出去,无数绞索就湮灭于虚空间。
时明煦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有什么东西像齿轮那样“咔咔”
作响,锈钝的理智挣扎着想要醒来,某个猜想在成型,时明煦不知其原理,只是粗浅地推断着它的表象——但如果表象正确,对于三维世界而言,也已经足够。
他在想象一种可能性。
这些液体要是淌到尘世,是否能够成功扑杀绞索、而不伤害到乐园中的幸存者?
毕竟时岑的骸骨仍然属于三维,它没有受其影响,自己的意识也没有。那么液体本身就是安全的只会对绞索产生危害——四维生物的血液起到某种净化作用,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甚至连部分融合祂基因的时明煦自己,也勉强拥有这种作用。途经他自己的绞索会被短暂包裹起来,丧失切割基因链的能力。在过去的许多日子里,时明煦已经清晰认知到这一点。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许久许久没有这样自由又迅速地形成过猜想。于是研究员继续推导下去,猜测计划实施的可能性,他的心和手都发颤,忽然间巨型心脏组织壁震颤一瞬,骸骨遭遇颠簸,滑向他怀中,又蹭过自己的脸庞。
像是主动为之的相拥。
一人一骸骨,就这样怀抱在一处,颠簸仍在继续,时岑的指骨拂过对方腰侧,成为某种无言的见证。
时岑永远是他最好的倾听者,无论怎样鲁莽或荒诞的猜测,都可以被允许。
于是时明煦抱着对方,心脏仍在胸膛间横冲直撞,他仰起脑袋,血液也变得很烫。
“如果由流转地一直向下,最终能够抵达三维。”
时明煦说,“如果血液能够从破碎的心脏组织壁中流出——我可以多割开几条血管,多积攒一些血液,也增加内部压强。我们所在的位置,组织壁就很薄时岑,我想试一试。”
时明煦的行动力向来很强。
不再有漫无目的的探寻,日子很快变得机械而重复。空间内没有别的工具,他只好用手去扯去撕,成千上万遍地重复着同一种动作。
意识体不需要呼吸,时明煦不会感到饥饿,却也会疲倦。
疲倦的时候,他蜷缩进时岑骸骨间。很突然的,他想起西部荒漠间安德烈的骸骨,记得对方胸膛间凝固着的淡金色。
他竟然自然而然地想象出沃瓦道斯蜷缩在安德烈怀抱中的情景,但只一瞬,他就将这种荒诞的念头扫出去。
主序者同亚瑟一样,已经许久没有再见到了。
小憩中,时明煦漫无目的地想着,他望着残破的心脏和愈发稀少的绞索,又看见自己皮肉外翻的指节。有些创口的边缘已经长出新肉,偶尔碰到时岑的指骨时,会有微微发凉的感觉,像吹到清晨湖畔的小风。
闭上眼,他就回忆起有限的几次相拥。过去几乎都是时岑揽着他,因为他脸皮更薄,也不怎么经逗。但现在,他变成主动的一方,也总不可自抑地想象时岑的一切——想他睫毛阴影下含笑的眼,他紧实有力的胸膛,他的拥抱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