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芝站起身,“懒得管你真心假意,孩子真有了,大概山里那时得的。”
在香港时她隐约觉得,但不敢确信,船行至半途才肯定,谁知道回来得到坏消息。明芝也想趁着时间不长弄掉,免得牵手绊脚不好动手,但念头刚动又想到徐仲九说过:他早晚不得好死,只是没个后人终究有些可惜,好像人生来去没留踪迹,一死之后连个哭的人都没有。
明芝嫌他说话不吉利,立逼着他呸了好几声,可还是在心上留了个影。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她大概是苦练得有些过头,月信时有时无,虽则方便,却不利于生育,要是这回弄掉,恐怕真没有孩子了。
这一犹豫,也不晓得腹中的胎儿是否是察觉到母亲的不怀好意,立马给了颜色,一时腹痛见红,靠医生的药才安住胎。明芝自感失控,把账算在徐仲九头上,思前想去有了计划,先把人捞出来。果然,得信后陆芹转身就卖了女儿;祝铭文也正如明芝所料,算定他俩逃不出手掌心,放出人教他俩双双更被情困。别说徐仲九腿脚不便,哪怕仍然是身体健康的好人一个,逃亡路上怎么带孕妇?此孕妇更不同普通妇人,恐怕徐仲九想甩也没那么容易。就让他俩你看我、我看你,本是有情人,反而成了彼此的负累。
徐仲九又是高兴又是惶恐,投降不是那么轻松的事,就算他心上过得去,锄奸队早晚找上门。旁人可不管他受了多少刑、吃过多少苦,一旦失节便前功尽弃,连明芝母子的平安也成问题-她站不稳立场,也是该除去的人。同样的事徐仲九做过无数回,不用别人告诉他,他也知道自己将面对的不止是唾骂,还有暗箭。
老话说得好,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更不用说还有祝铭文作怪,不怀好意的家伙讲不准什么时候便把他卖了。除非抱紧日本人大腿,但大腿哪有那么好抱,不提日本人也是派系复杂,只怕明芝那首先过不去,没准下手大义灭亲除了他,她的脑袋瓜里可深恨着日本人呢。
徐仲九打了个寒颤,紧紧抓住明芝的手,唉声叹气道,“还是把我送回去,如今孩子也有了,就算去了我也闭得上眼。”
有人敲浴室的门,“姐姐,医生来一会了。”
明芝甩开徐仲九的手,起身出去。等在外头的下人们接手,把人扶出来擦干。
徐仲九在床上闭目养神。窗外几只春鸟不住鸣叫,婉转柔和。卧室里虽则家具不多,却件件都是明芝喜欢的,花梨木大写字台,扶手椅。他听到下人的低声交谈,宝生原叫他们准备了一间客房,最终却没用,明芝仍是安排徐仲九在主卧养伤。下人们便把那厢的东西搬过来,预备挂水用的立地衣架,病人用的靠枕薄被,驱药味的香草花球,零零碎碎的倒也不少。
他刚听到明芝有孕时,第一个念头便是降了算了,管它三七二十一,他先得护着自己的所有。幸亏忍住,不然只怕要去客房住。他可以不在乎天底下所有人,但连明芝都失去的话,也就没啥真是自己的了。
门外走廊上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徐仲九睁开眼,对上宝生的黑脸笑脸相迎,“有劳你。”
他现在浑身是伤,要是宝生弄点手脚教他同样成了瘸子,以后还怎么见人。
宝生的目光掠过徐仲九脸上身上的伤,却没作任何表情,仍是一张黑脸。让着医生坐下,他背过身才露出丝笑意,该,有多大的能耐捧多大的碗,果然翻船了吧。
跌打医生不消洋人的仪器,一溜地检查下去,也不管徐仲九脸色越来越白。检查完,医生心里有了数,提笔开个方子,让抓药立刻煎。
宝生以为完了,略为失望。
谁知医生又开个单子,毛巾一,壮汉俩,瞧着徐仲九的个子骨架又改作壮汉四。宝生不解。医生解释道,伤者有几处骨折,一会他要用祖传大法一一捏合,极痛,得用四个壮汉按住,免得挣扎间失手。
宝生听到极痛两字嘴角上翘,撑着又问是否打一针止痛。
医生摇头道不行,一止痛效果就差,只能靠撑。
于是宝生高高兴兴去找另外三个壮汉。
第一百三十章
徐仲九受了好一顿揉搓,偏偏每到眼前发黑将晕,医生便停手等他缓过气。如此数次多番,饶是自认还算条汉子的徐仲九也觉得经不住,正在昏天黑地将要开口求饶之际,医生道“好了”
。
这两字美妙至极,徐仲九如蒙大赦,立马双眼一闭昏睡过去。
等再醒来已是深夜,那医生确有本事,伤口敷了药颇觉清凉不甚疼痛。徐仲九挨次动了动手脚,虽然还不能随心如意,但比原先要好得多,才放下心。他心底早就做好毁容的打算,然而英俊多年,终究有些恋恋不舍。此刻长出一口气,幸好不曾上电刑,否则就算挣回命也难免如同废人一般。
房里无人,空留一盏灯,调得暗暗的不刺眼,门外有轻声言语。徐仲九侧耳听去,是宝生的声音,说着宅子外以及码头等地的情况,处处布控紧密,两个大活人休想穿过重重包围。
原是意料中事,不过徐仲九仍有片刻失神,错过了明芝的话,只听到宝生嗓门猛地提高,“不行!”
一时沉默,许久宝生才开口,“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大不了……”
大不了什么他却没说下去,又过一会才斩钉截铁地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今天你累了,快休息。”
明芝回房见徐仲九在枕上双目炯炯盯着她,眼神极像宝生养的那条狗,不由失笑,“醒了?”
她从五更鸡上拿了炖着的燕窝粥,一勺勺喂给他吃了。徐仲九肺受过伤,一头吃一头忍不住咳,明芝也不嫌,绞了热手巾替他擦拭,又不由淡淡微笑:这情形跟多年前相似,但现在她已经不会惶恐不安,最坏的日子早已过去。
徐仲九初时不明,随即会意,瞪她一眼,又叹口气。
真是前世的冤孽,再想不到猎物竟会倒转。
想想他也笑,可不自找的,虽是孽,却也是缘。亲生的父亲连顾先生都不如,若不是有明芝,恐怕烂在牢里也没人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