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手从他手掌里抽出来,不料却被攥得更紧。他挑眉笑了笑:“医生说你营养不良。现在看来,应该也没什么大事,至少力气还不小。”
医院里人声嘈杂,到处是穿黄狗皮军装,包着头或拄着拐杖的日本伤兵。有几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走廊上高谈阔论,咿咿呀呀说我听不懂的日本话,忽然有一刻齐齐朝我们的方向瞟了几眼,爆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傅博延侧了侧身,用背脊挡住我的脸,俯下身低低苦笑:“床位全被日本人占了,只好委屈你在走廊里。不过这里也不好久留,我看还是快点出院。”
幸好我只是连日吃得太少,又一时气血攻心才会晕厥,并不是什么大病,否则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节,只好坐在家里等死。傅博延迅帮我办好出院,送我回家去。
梅雨季一过,紧接着是沉闷的酷暑。楼上不通风,只有一扇朝西的小窗,聚集的潮湿暑气无法散,躺在狭小的床铺上,感觉仿佛背上就要生出霉来。非常时期,生计愈艰难,只傅博延隔几天就上门来,带来一些大米和咸肉。
每次舅母都把他关进我的小楼里。他倒很有耐心,大剌剌坐在我床上,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打量我的楼:“这里也可以住人?放一屉小笼包进来,过一刻钟保证蒸熟了。”
我有这样的栖身之所已经很满足:“我喜欢这里安静,不必被旁人打扰。”
他丝毫不把自己当旁人,目光灼灼地看我,伸出两只手指捏住我的下巴,皱起眉头:“给你舅母送了这许多吃食,怎么还不见胖?难道都被她拿去喂了猫?“
我挣脱他的手指怒目瞪他:“请三少爷不要再送了,我确实不需要,所以也不会见你的情。”
他又忽然正经起来:“当下的时局,银行的职位我早就辞掉了。父亲写信催了我几次,要我回南岛去,若不是放心不下你,我大概已经走了。”
我明白这时候绝对不可以心软,所以说:“傅老先生顾虑你的安全,你应该听从他的话。”
他不介意地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总会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幸好是小楼里太热,他也耐不住那一刻钟,坐了少许,急扇几下扇子,站起来打开门,告辞下楼去。不一刻听到楼下的舅母笑着送他出门,我几乎可以想见舅母卑躬屈膝的谄媚模样。“砰“的一声大门关上,舅母又在楼下大骂阿花:”
你这只死猫,老鼠不捉,天天在家里吃闲饭倒也罢了,给你好吃好喝你还嫌弃!怎样?等我喂你山珍海味?饿死拉倒。”
第29章红妆(3)
夏天冗长单调,后门的天水河热得了臭,常常漂浮着些辨不清面目的异物,或许是死鱼,或许是谁家走失溺死的阿猫阿狗,甚至或许是人,我不敢看,光闻闻气味就足够恶心。天气太热,一到太阳落山,街坊们拖出藤椅板凳,聚集到井边来乘凉。如今的话题再不是家长里短,总免不了是哪家的铺子被洗劫一空,哪家的儿子被抓去做劳工,哪家的娃被日本兵刺死。天水大街上的大喇叭却一天没有停过,那些号称自治会的人每天来喊话,要争做良民,要和平共荣。
我每日都在等。如果不是有这点念想,恐怕真要无以为继。可是兵荒马乱,即使秀燕收到冬生的来信,只怕也寄不到我手里。只是除了等,我别无他法。
酷暑一天热似一天。大暑过后,自治会的喇叭从天水大街一直喊到了石板巷里。有人挨家挨户来通知什么事,据说石板巷口还张贴了维政府的告示。表弟从巷口跑回来,对我说:“阿姊,姆妈讲你肯定要嫁给三少爷了。”
这天连舅母都异常沉默,饭桌上悄然无声,只有阿舅隔半晌就长吁短叹一次。我哪里吃得下饭,筷子挑拣了几颗米粒勉强咽下,就把剩余的偷偷端给桌下的阿花。若是平时舅母必定要冷嘲热讽一番,这天也别过头,只装作没看见。
我早早躲回自己的楼,躺在床上,把毯子蒙在头上,仿佛看不见,周遭的世界就不存在。良久门板吱呀一声,有人推开门。我恐怕这时候进来的会是舅母,没想到是阿舅。我感到他挨着我床沿边上坐下,没说话,先叹一口气。
或许他在斟酌语句,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开口:“是你阿舅没本事,将来九泉之下,也没脸见你姆妈。”
维政府的告示讲的是皇军的命令,天水大街的几条巷子被选中,不日将在十八至二十五岁未婚女性中甄选“服务员”
,被派往全城各处银楼饭店,不欲参选者上缴大洋若干。
那大洋是遥不可及的数目。舅母也许巴不得我走,我知阿舅也是为难的。我霍然从床上坐起来:“我明日就回去平海大戏院去卖烟。”
阿舅叹气:“如今的时局,戏院的戏都停了,哪有什么人来买烟?”
我又何尝不明白,即使有人买,挣的那点零钱恐怕也是杯水车薪。两条泪痕默默滑下脸颊,我说:“我去北山街找一找,兴许还有人招下人。”
“能走的早就逃难去了,北山街现如今十室九空。”
舅舅的目光也是焦虑的,顿了一顿,抬眼望我:“……只有三少爷,到现在还没有走。”
泪水不断涌出来,模糊周遭的一切。我咬紧牙关,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毯子的一角,仿佛只要不松手,就还有希望。我说:“我去求他,他或许愿意借钱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