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北平至少有四五家戏班巧立名目歇业观望。商细蕊停戏,是因为伤心,心病渐愈,就要提刀上阵。另几位,多少受了文化界“亡国之际停止娱乐”
的舆论影响,谁都知道歇不了多久,但是谁也不肯先松了这口气,怕丢人。商细蕊身边的幕僚师爷们也觉得时机不成熟,还欠几节台阶,不好当这个出头的椽子。
商细蕊暂时按兵不动,闲极发慌,吃苦的还是程凤台。有一天晚上,商细蕊与戏界朋友们吃饭回来,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提了一盒点心。程凤台恰好也没睡下,在对着台灯看文书,于是就倒霉了。商细蕊硬是在半夜十二点半,强迫程凤台吃那盒点心饽饽,不吃还不行,不吃就是不领情,因为他是“特意带回来给二爷尝尝”
的。商细蕊坐在对面热心地劝着程凤台吃,把点心举到程凤台嘴边让他咬,这是方才酒桌上的遗风。程凤台受宠若惊之下,愣是强吃了一多半。最后实在咽不下去了,商细蕊还在劝说:“二爷,再走一个,凉了就不好吃了……哎!好!二爷好饭量!”
满族点心里,容易掺有羊油,到了后半夜,这玩意儿滑肠的效果就出来了。程凤台连着跑了几趟卫生间,然而商细蕊毫无知觉,撒手挺尸。第二天程凤台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也没有出门,娇滴滴的躺那看报纸,并且像英国贵族妇女一样在床上吃早午饭,喝米粥汤。
商细蕊洗漱回来才发现有点不对,问程凤台:“你怎么了?”
程凤台没好气地谴责说:“吃坏肚子了,还不是你那点心闹的!”
他要不提,商细蕊就忘记昨晚带吃的回家了,揭开点心盒子,有点惊喜,马上拈一块来吃,并说:“哎呀,我就带回来给你尝个鲜,谁知道你这么馋,我一不留神你就吃了一大半!坏了肚子能怪谁呢?”
程凤台气得呀,手都打颤。
这之后没过几天,也是一个午夜。程凤台回来晚了,车子还没开到东交民巷,横里蹿出一个人来就地一倒,老葛忙踩油门也来不及,吓出一头冷汗。
程凤台脸色也变了,俯身问道:“轧到人了?”
老葛慌得结巴了:“不……知道,不知道呀!我下去看看!”
老葛这边刚下车,那边就冲出几个壮汉制服了老葛,一边从驾驶位冲进来要逮程凤台。程凤台反应也快,知道遇见歹徒了,推开手边的车门就跑。跑出去不多远,毕竟寡不敌众,还是吃了亏,门面痛挨了好几下拳脚,直把程凤台给打蒙了,推搡到路灯底下。程凤台眼睛疼得睁不开,滴滴答答往下掉眼泪,怀疑自己眼珠子破了,就听见歹徒说:“看清楚了,是商老板养的小白脸?!”
另一个说:“没错!是他!我盯了好几天了!”
歹徒便掐住程凤台的脖子,用力端详他的脸:“妈的!商老板台上唱的赵飞燕,怎么台下干的汉成帝的勾当!这个小白脸的屁股能有那么好玩?玩得他戏也不唱了!娘老子的!被鬼摸了脑壳不是!”
说着,就朝程凤台揍了几拳头,然后扼住他的脖子,警告说:“回家收拾收拾麻溜离商老板远点!再敢缠着他,败坏他,大爷见你一回揍你一回!”
程凤台全听明白了,商细蕊的戏迷等不到他的戏,穷极生事在这瞎找寻。这票子听戏的,论起来是天底下最热爱商细蕊的人,把商细蕊当做神仙捧,当做心尖疼,命都肯送给他。真正在商细蕊遇到难事的时候,最不着调的也是他们,总在那瞎说瞎闹,使商细蕊妄担恶名。但是程凤台却松了一口气,戏迷暴动,不至于伤命的。要是换成他的仇家,趁着曹司令离开北平,找他谋财害命,那才叫完蛋!眼下这回,只要低头认个怂,几位好汉便就放他一马了。偏偏程凤台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平时够格对他大吼小叫的,不是司令,就是司长,更别说拖到小胡同里挨揍了!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份亏!
程凤台忍不住笑了几声,笑得像个地道的混球。几位好汉一见,大惊小怪地砸吧嘴,不停把他往墙上推:“嘿哟!还笑了!别是脑仁打散黄了?来来来,给大爷说说,乐什么呢?”
程凤台等的就是这个,趁他们松手,往腰后摸到手枪,低吼一声拿枪把子朝最近的那个头上一劈。好汉们正待暴起,定睛一看,惊叫道:“是枪!他有枪!”
这些市井小民,上哪儿去见手枪呢?只懂得连连后退。程凤台朝老葛大喊:“上车!”
老葛连忙发动汽车,倒车过来,几乎碾了好汉们的脚丫子。程凤台一边开车门,一边用枪点着那几个呆若木鸡的人,冷笑道:“别着急,啊?我这就回家干死你们商老板!”
老葛又是猛然一个倒车,把人们轰走,一路上把车开得逃命一样。程凤台紧紧攥着手枪,也是不发一语。回到家,心想要把他们吓一跳了,不料房门一推,屋里欢声笑语的,除了赵妈瞪大眼睛看他的伤,其他根本没人理他!商细蕊抱着凤乙,把凤乙朝天一抛一抛,嘴里说道:“哎呀呀!你个大头娃娃,你还会飞啊你!再飞一个!”
凤乙仿佛在应答他,笑得嘎嘎的!
程凤台头疼得要命:“放下她!”
商细蕊睬也不睬,专心致志地抛着孩子:“你闺女吃了奶哭个不停,我一哄她就笑,哈哈!”
只有他们爷俩在笑,奶娘立在一边张开双臂,做出一个保护的姿势,冷汗一阵一阵往外冒。
程凤台指着商细蕊吼他:“让你放下她!回头摔破相了!”
这一声气色非常不好,商细蕊果然接下孩子不玩了。凤乙被抛高的时候固然快乐,可是一个刚吃饱的小婴儿哪受得住这样动荡,一停下便头晕眼花,咳嗽两声吐出一口奶汁。商细蕊心说糟糕,程凤台看见一定要骂他了,连忙把孩子像烫手山芋一样往奶娘怀里一塞,示意她快走,心虚地向程凤台看去,这一看,变了脸色:“你疯了!为这跟我动枪?”
程凤台才发觉手里还攥着枪,手都僵了,没知觉。他把枪往茶几上一拍,人在沙发里一坐:“没装子弹!”
商细蕊一打量他,表情又是一变:“你脸怎么了?雪地里跌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