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立刻拍着常之新的肩膀,对那三个小姑娘吩咐说:“你们招呼我俩就行,这个人不用管他。”
范涟捶了他一拳。小姑娘们都抿嘴笑了。常之新还未点菜,先去点曲,隔着珠帘和琴娘对谈了几句话。程凤台和范涟相视一笑,心想今天是真选对地方了。他们男人在一块儿喝酒聊天,最后除了谈女人就是谈政治。常之新在衙门里担任公职,因为职位使然,不免向程凤台打听曹司令的动向,程凤台不敢随意张扬机密,按住常之新的手,道是:“常兄,今天我们不谈国政大事。你问的这些话我都记住了,将来我有了准信,一定头一个来告诉你。”
常之新点点头,拍拍他的手,笑道:“这也是算是没话找话。我现在不比你们灯红酒绿乐子多,每天就那么几件工作,乏味极了,没什么可拿出来和你们聊的。”
范涟说:“我早劝你去南京,我给你介绍差事,你又不愿意。北平到底有什么勾着你的?别真是被他们说着了,你是舍不得我们商老板!”
范涟一边开着这样低俗的玩笑,一边拿眼睛去看程凤台。程凤台只是笑笑。常之新没好气地盯了他一眼。范涟更加得意了,勾住常之新的脖子:“我知道了,那你就是舍不得我了!”
常之新压根懒得搭理他,任他勾肩搭背,自己默默地喝了一杯酒,正色道:“别闹了,我和你们说一件家事。”
程凤台见状一呆,与范涟对了个眼神,范涟清清嗓子正经坐好。常之新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接着把姑娘们都遣散了,单留下帘内那位奏琴的娘子在弹一支《秋风词》,常之新似乎是不忍心打断了它,趁着琴音,他犹豫地,缓缓地说道:“我不便离开北平,是因为你们萍嫂子。你们萍嫂子身上有些病症,离不开北平老太医的药。”
程凤台与范涟心头猛然一惊,联想蒋梦萍平日里的孱弱姿态,心猜她是患了某种绝症,还未开口相问,常之新脸色非常痛楚似的说道:“那病便是对着你们,也不好说出口的。那几年,他们唱戏的命苦,流落在中原几省,四处都是灾荒、战争,四处受人欺辱。你萍嫂子为了讨生活……也是身不由己,吃了一剂凉药,把身子给吃坏了。”
程凤台与范涟也是见多识广的人,常常在风月场中游历,怎么会不知道凉药是什么。梨园子弟生活艰难,模样俊俏些的,更有一份不可对人言的苦楚,想来是为了避免珠胎暗结,才下了这狠心。那该是多绝望的情形!常之新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能够把这件令他心碎的秘密告诉他们听,也是把他们看做手足至亲了,这个时候,他们除了陪着常之新一起沉默之外,说什么安慰的话都不合适。常之新默了一阵子,道:“这些年我们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中医西医看了个遍。我倒不是非要个孩子不可,是你们萍嫂子,觉着亏欠我,觉着……”
常之新抿了抿嘴,没法说下去了。假如一辈子做着下九流的行当,无法体面地活着,那当然是自顾不暇,不做他想了。可是谁让蒋梦萍遇见了常之新,她终于能够像样地生活了,女人哪还有不想做娘的,她简直想疯了。
程凤台想到蒋梦萍看着他家几个孩子时的神情,想到蒋梦萍的多愁善感,满腹哀切,他止不住地替他们难受。范涟也垂着脑袋默不作声的。帘子那一边的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外面三个人一点察觉都没有,直到琴娘拨开珠帘走近前来福了一福身,常之新慌忙别过脸,把含眼睛里的眼泪擦了。这琴娘已然不年轻了,脸上敷了一层薄粉,遮不住细纹,看着总有四十出头,难怪只在帘子后面露个琴音。程凤台烦她没有眼色,这个节骨眼跑出来做什么,多让常之新尴尬的。那边范涟火气比他还大,斥道:“行了你出去吧,这儿不用你了。”
琴娘把脸微微一低,讲着很重的江南口音:“先生莫要动气,刚才先生讲的那些话,我在里厢大着胆子都听见了,请三位先生原谅我不懂规矩。”
常之新忽然一下立起了眉毛,瞅着那琴娘,程凤台也很疑惑琴娘的用心。琴娘继续说:“本来有些话应该悄悄地找到这位先生,和他私下里讲。可是怕各位贵人事多,今天一走,下趟也不来这寒酸地方了,那我可就罪过了。”
程凤台很提防地冲她一点下巴:“有什么话,你就讲。”
琴娘仰起点脸来,说:“这位先生说尊夫人是服用了凉药才不孕的,这一层缘故太医怎么懂医治呢?宫里妃嫔不孕多是肝气郁结所致的,太医恐怕连凉药的方子都没见过一见。我这里正有一张回春续经的秘方,是早年从秦淮河边带出来的,专门治凉药宫寒,不敢说医无不验,十个姐妹里也已经灵验了七八个,尊夫人求子心切,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他们三个人首先的第一反应,就是遇到骗子了,烟花女子一向花言巧语,擅于心计,很靠不住。但是常之新病急乱投医,连着问了好几句话,仿佛是被她拿着软处了。范涟对常之新嘀咕道:“我看这悬,她能比太医还灵吗?别给萍嫂子吃坏了,再吃出点别的毛病来。”
常之新的思路是多么严谨,范涟说的他也不是不犹豫。程凤台见那琴娘把病理讲得头头是道,坐在旁边想了一回,道:“这样,你把方子转卖给我们,我们拿去给太医验看验看。要是不合适吃呢,也不问你退钱了;要是吃好了呢,改日再来酬谢你。”
琴娘道:“那方子是要见着本人才能开的,一人一方,怎好通吃的?”
“哦,你还会看病?”
程凤台诧异地一边盯着常之新,一边笑道:“那明天我来接你过去看看。”
常之新也没有表示什么反对的意见。
经过这样一出,三人没有兴致再逗留了。程凤台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唤来此处的老鸨仔仔细细打听了琴娘的底细来历,听下来也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三个人离开小院,绝口不谈刚才的话题,而程凤台在第二天当真去接琴娘了。吃过中饭,老葛把车子开出去不到片刻,嘿呀一声自己笑起来:“二爷对不起,我糊涂了!”
程凤台回过神来一看,也笑了,原来是老葛习惯成自然,上了车一踩油门,直接给开到街东边商细蕊的住处去了。程凤台道:“干脆开到底吧,宁可多兜个圈子,别往小路里走了。”
说着,一手擦掉了车窗上凝的雾气,扭脸望着外边。商细蕊的人不在这里,他对商细蕊的家门也愿意多看一眼。车子慢慢开近了,出乎意料的,商宅门庭大开,一个颜色花俏的背影跨腿叉腰,立在门槛上指手画脚大声嚷嚷,几次要往里头闯,都被小来拦住了。小来在那细瘦背影的比照之下,像是个乡村里把守大牲口,不让牛马闯出圈子的壮丫头,格外的魁梧似的。这不用程凤台吩咐,老葛一个急刹,与程凤台一齐下了车,趁商老板不在家欺上门来,这还了得吗?这都用不着他家二爷动手!
那花俏背影朝人一回头,程凤台才认出居然是四喜儿。四喜儿前儿刚挨了商细蕊的揍,半边脸还被纱布裹着,然而今天找上门来却不是要为自己出气。他知道程凤台对商细蕊是铁了心认了真,横竖是吃不进嘴里的肉,也就用不着虚情假意恭维着了,当下尖着嗓子道:“哟!程二爷!怎么又是您呐!怎么哪儿都有您呐!对不住您的,今儿这桩事和您是真真的没有关系!”
四喜儿往里一指,指出小来身后护着的一个周香芸。周香芸依旧是那一身蓝布褂子,冬天续上了厚棉花,看着身形仍然极瘦极瘦,真是一点儿也不显眼。他脸上的惊恐羞愤藏也藏不住,眼里含满了泪水。趁着商细蕊出远门,安贝勒企图偷摸吃上一口香饽饽,派出四喜儿逮人来了。大年下的,周香芸无家可归逃到商宅,四喜儿一路追来,于是闹了这么一出老鹰捉小鸡。老鹰虽然是一只少爪无毛的老鹰,捉个周香芸总也够了。但是事情发生在商细蕊的家门口,程凤台怎么会让人当着他的面欺负了商细蕊的手下,给老葛使了个眼色,老葛把周香芸从小来身后护送进车子里。四喜儿急得直跺脚,要去抓周香芸,程凤台挡在面前,一推就把这烟痨推了个踉跄。四喜儿弱不禁风地扶住墙壁才站稳,又待反扑回来,穷凶极恶的。他这人只有假言假笑和发疯不要脸两种状态,难怪四处招惹,也没有人同他理论,怕的就是小人难缠。程凤台厌恶极了这个戏子,飞快坐进车里锁了门,对四喜儿道:“你回去同安贝勒说,周香芸我带走了。你看看他会不会上我的门来要人!你也得识相!”
把四喜儿气得在车后头大喊大骂,话很难听,程凤台也不理睬他。小来则是早早地就把大门重新拴严实了。
这一天路上的薄雪没有化开,车子在路上开得很慢。周香芸默默然坐在程凤台身边,两只手扣在一起,浑身瑟瑟发抖,应该是吓怕了,也兴许是冻着了。程凤台为了潇洒美观,再冷的天也不肯在车里烧炭,不过常备有一只铜手炉略为取暖。此时程凤台把手炉递给周香芸,周香芸木木地接过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包裹着,暖和着,身上化了霜,那冻住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哭得直抽气。
程凤台有点可怜他。尤其是今天,他在为了蒋梦萍的事情奔波,更加有一层感触。这些漂亮的,风情万种的,使人想入非非的小戏子,程凤台心想,不知道商细蕊当年遇到这种腌臜事情的时候,他是怎么样应付的。这样一想就觉得不能再想,正如商细蕊说的,他自己不觉得委屈,程凤台却总替他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