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同想象中病得不一样。
前世的玄乙并未将侍奉皇后当做一项“事业”
,加之那时她并不是独自进宫,而是跟随沈氏一同侍疾,所以许多事情她不曾注意到。
如今她孤身一人在皇后身边,仔仔细细端详皇后的病容,才觉得皇后这病十分蹊跷。
比如入宫当晚,玄乙以为蔡嬷嬷会先让她安置一下,第二日再行伺候,可甫一进玉鸾宫,她便看到宫人们端着不同的物什进进出出,有人端药,有人端水,有人则是端了盥洗盆,里头是颜色已然深到发黑的皇后呕出的血。这景象看着属实是十万火急了,可宫人们却面色从容,手脚麻利但并不慌乱。玄乙进到皇后的卧房,她已昏睡在床,然而身旁却没有太医,只有她除了蔡嬷嬷之外的两个心腹丫鬟。
再比如多年以来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可皇后缠绵病榻,陛下一个月里却只来看过三次,而且只是走走过场一般,询问蔡嬷嬷皇后的近况,无论皇后身体抱恙严重与否,陛下问过就走,从不逗留。
再再比如皇后的病症每每见轻,不出三日便又会加重,循环往复,太医们定期来请脉,皆说不出个所以然。太医院没有定论,名满天下的名医杨老爷子就在京中,可宫里的诸位从来没有想过去请他来看看。
凡此种种,无不让玄乙觉得惊心,皇后这病,真
的是“病”
吗?而她这“病”
,旁人真的希望她好吗?
正是因为这般惊心,玄乙照顾皇后才更加精心和尽心,她甚至觉得她才是天底下最希望皇后好好活着的人,皇后若是去了,太子和李家便真的没有指望了。
于是玄乙的侍疾任务比预料之中繁重得多,她几乎衣不解带,盯着皇后身边的所有人和事。皇后的药由她亲手熬制,皇后每日的膳食她要亲眼盯着厨房做,皇后的洗漱由她贴身伺候……
如此事无巨细,她哪里还有时间回太平书院读书,她甚至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
只有逢七的日子,她可以回家陪娘亲吃一顿午饭,只得两个时辰,过了这两个时辰,她便又要回到宫城高墙里,如履薄冰地活着。
工夫不负苦心人,玄乙盛夏七月入宫,珞城初雪那日,也就是十二月初十开始,皇后的身子渐渐好起来。皇后之前每日都要睡八九个时辰,现如今睡五六个时辰便好。除了青菜豆腐面条米粥,也终于能吃些荤腥了。
有了精神之后,皇后也会简单梳妆一番,到了午后,皇后会倚在短榻上听蔡嬷嬷汇报一些后宫须得她处理的事务。
玄乙则搬一张矮几,坐在矮几旁,看看玉鸾宫的藏书,或者画几幅小作打发时间。
皇后病重期间,后宫大权不曾旁落,而是蔡嬷嬷代劳,自打皇后重新执掌后宫诸事,玄乙本是有意回避的。
可当她想要退出去
时,皇后叫住了她:“玄乙,你是将军府的女儿,将来出嫁也要执掌内宅,宫里这些事,你听听也好。”
玄乙这才点了头,自那之后她便同玉鸾宫的矮几、蒲团还有笔墨长长久久作起伴来。
皇后大好之后料理的第一桩后宫事,便让玄乙知道了什么是皇后威仪。
话说皇后昏睡期间,后宫里有位昭容为了争宠动了歪心思,竟借着想要听琴的由头,从宫外青楼里请了个会琴的头牌,到她宫里教她房中事。她转头便把学来的手段用到了陛下身上。陛下已近天命之年,平日里政事繁忙,夜里哪还禁得起这般折腾,欢愉了没几日陛下便狠狠病了一场。
陛下是心慈的,觉得这昭容年纪轻轻呆在宫里,本就寂寞,这般行事也是为了讨他欢心,所以没想重罚。但不知怎么这事儿就传到了前朝,言官们炸了锅,说那昭容是祸国妖妃,非让她以死谢罪不可。
言官群情激奋,陛下又不想亲手处理自己如花似玉的“枕边人”
,这棘手的事儿最终还是要让皇后出面。
“告诉她,三条路。”
皇后听了蔡嬷嬷的禀告,看着手中《女则》,眼皮抬都不曾抬一下:“一,鸩酒。二,冷宫。三,不是喜欢妓子的手段吗,那就去青楼做真正的妓子吧。”
玄乙听了心头一滞,这三条路,真是条条是死路。
皇后似是注意到了玄乙表情的变化,放下手中的书,问玄乙:
“丫头,若是你,选哪条路?”
玄乙抬眼看向皇后,几月朝夕相处,情分自然不同往昔,如果说玄乙刚进宫时皇后同她还是君臣,那么此刻她们已经算是真正的姑侄了。
玄乙没有思索太久:“冷宫。”
“为什么?”
“活着,有尊严,就还有希望。”
玄乙老实答道。
皇后笑了笑,唤了蔡嬷嬷的名讳:“相宜,如若那昭容选冷宫,便给她一笔银子,将她送去天机观清修十年,十年后还她自由身。”
“是。皇后仁德。”
玄乙听了皇后的话,心中也高兴,脸上露了笑容。
“别高兴太早。”
皇后也还是笑着,只是眼神悠远了一些:“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份气性。”
皇后的话很快得到印证,蔡嬷嬷半个时辰后回来答话,说那昭容选了第三条路,马车今夜从宫城出发,遣她入风尘。
“对外便说她死了。”
皇后吩咐道:“到底是陛下身边的昭容,要有昭容的体面。”
“是。”
玄乙不禁失落,皇后看她一眼:“难受了?”
玄乙点头:“有一点。”
“人这辈子,要为自己做的每件事负责,错了就要付出代价,或早或晚而已。那昭容当初未必没有料到今天,她只是不甘心,非要赌一份运道,如今输了,愿赌服输而已。”
寒冬日短,此时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玉鸾宫的烛火被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