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的狼狈,不如说是凄惨地四处窜逃,最终扔下长杖,仓皇失措,不得已地离去了。事实上,他没有任何架势。如果富士山是鄙俗的,法师也是鄙俗的,即使现在回想起这件事,还是觉得一切都很愚蠢。
位于御坂山下方的山麓上有一细长的城镇,城镇上有邮局,一位名叫新田的二十五岁温厚青年就是在那工作,他说因为看到了邮件才知道我在这里,便过来山顶的茶屋打听消息。我们在二楼的房间聊了一阵子,才终于渐渐对彼此打开了心胸,新田笑着说:“其实我还有两三个同伴,本来打算要一起过来叨扰您的,不过真的要来时,大家好像又胆怯了起来,因为佐藤春夫老师的小说中提到,太宰先生是极度的颓废派,而且还是个性格破产者,只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严肃、正经的人,早知道我就算硬拉也要拉他们过来了。下次我想带他们过来,请问可以吗?”
“是没问题啦。”
我露出了苦笑。“所以你是提起赴死的勇气,代表伙伴来侦查我的吧。”
“我是敢死队。”
新田率直地说了。“昨晚,我还把佐藤老师的小说拿出来重读了一遍,做了各种觉悟才来的。”
我隔着玻璃窗看着富士山。山悠悠地安静伫立着。真是了不起啊。
“真棒,富士山果然还是有优点的啊,真有一套。”
我觉得自己比不过富士山。我对自己不时蠢动的爱恨情感感到羞耻,富士山果然很了不起。真是有一套。
“很有一套吗?”
新田好像觉得我说的话很奇怪,聪颖地笑了。
新田在那之后带了很多青年过来,大家都是安静的人。他们都称呼我为老师,而我也诚心地接受了。我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地方,没有学问,没有才能,肉体污秽,心灵也很贫乏。但是只有苦恼,我经历过的苦恼,让我就算被那些青年称为老师,我也能默默接受。就只有苦恼而已,一根稻草般的自负。不过,就只有这样的自负,我想明确地握在手中。大家都说我像是任性且不知轻重的孩子,但隐藏在我身后的苦恼,又到底有几个人知道呢?新田和另一位名叫田边的青年,两位都很会写短歌,也都是井伏的读者,也许是因此而感到安心,我和这两人的关系最为要好。有一次他们带我去了吉田,那是座非常细长的城镇,很有山麓的感觉。富士山遮蔽了阳光和风,整座城镇细细长长的,像是植物修长的茎部一样,让人感觉晦暗并且有些寒冷。清水沿着道路流淌着,而这似乎是山麓城镇的特征,三岛也是同样的情形,清水流经了整座城镇。当地的人们认真地相信,这清水的来源是从富士山融雪而来的。吉田的水和三岛的水相比水量较为不足,而且还比较脏。望着流水,我说道:
“莫泊桑的小说里,写了某个地方的大小姐,每晚都会游泳过河去贵公子的住处,可是衣服怎么办呢?该不会是裸体去吧。”
“这么说也有道理。”
青年们也开始思考。“应该是穿泳衣吧?”
“会不会是把衣服绑在头上游过去啊?”
青年们笑了。
“还是穿着衣服游泳,然后全身湿透地去见贵公子,两个人再用暖炉烘干衣服?这样子回去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好不容易才烘干衣物,又要弄得全身湿地游回去。真让人担心。明明叫贵公子游过来就好了啊。如果是男的,就算只穿一条猿股[212]游泳,也不会那么难看吧。贵公子是旱鸭子吗?”
“不是吧,我觉得大小姐是因为太喜欢他了。”
新田正经八百地说了。
“有可能喔。外国的故事里,富家千金总是很勇敢又可爱,喜欢上了对方,就算游过河也要去见对方啊。日本就不会这样。不是有某出戏是这样演的吗?中间有一条河,男人和公主因为彼此分隔两岸而悲叹不已,这种时候,公主其实不用悲叹,游过去对岸不就好了吗?那出戏里,河川非常狭窄,徒步涉水而过不就好了吗?那样悲叹是没有意义的吧。我可不会同情喔。朝颜的大井川呢,那是一条泛滥的河川,可是朝颜是盲人,这就多少有些值得同情了,不过这情形无关能游不能游。抓着大井川的木桩,然后向神明怒目而视,这也没有意义啊。啊,有一个人喔。日本也有一个勇敢的家伙喔。那家伙很厉害,你们知道吗?”
“有吗?”
青年们睁亮了眼睛。
“清姬,她为了找安珍,游了日高川,一直游、一直游。那家伙很厉害。书上还说,清姬那时候才十四岁喔。”
我们一行人走在路上,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一间郊外的旧旅馆,似乎是田边认识的人所开的。
我们在那儿喝着酒,那一晚的富士山很棒。晚上十点左右,青年们留我一个人在旅馆,各自回自己家去了。我睡不着,便穿着棉和服出门了,那天是非常明亮的月夜。富士山很棒。在月光流泄之下,富士山透出了蓝色的光晕,我觉得自己好像幻化成了狐狸。富士山带着鲜艳的蓝色,感觉像是燃烧了磷似的。鬼火、狐火、萤火虫、芒草、葛叶[213]。我想象自己真的没有脚,直直地走在夜路之上。感觉就只有木屐的声音不属于自己,而是像其他生物的声响,喀啷、框啷、喀啷、框啷地响着。忽地回头望去,富士山就站在那里,燃烧着蓝光,飘浮在空中。我叹了口气。我把自己当作维新的志士、鞍马天狗,有些装模作样地,把手揣在怀里走路,看起来自己还颇像个男子汉。走了蛮长一段路之后,我弄丢了钱包,可能是里头差不多有二十枚五十钱的硬币,才会因为太重了,从怀中滑落了下来。我不可思议地觉得这没有什么,如果没钱,走回去御坂就好了。我继续走了下去,但又突然发现,只要再沿着原来的道路走回去,就会找到钱包了,于是我仍然把手揣在怀中,摇摇摆摆地走了回去。富士、月夜、维新的志士,钱包掉了。这还真是富有韵味的浪漫情怀。钱包在路中央闪着光亮,我就知道一定还在。我捡起了钱包,回到旅馆就寝。
我幻化成了富士山。我那天晚上是个呆子,完全没有任何自己的意志,就算现在回想起那一晚的事,也只是特别地令我疲倦。
在吉田住了一晚,隔天,回到了御坂之后,茶店的老板娘偷偷地笑了,十五岁的女儿则显得不太开心。我总觉得应该要告诉他们,自己并没有做不干净的事,明明他们也没有问,我就一个人把昨天所有的行动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了。住宿处的名字、吉田那边酒的味道、月夜富士,还有钱包掉了的事,全部都说了出来。老板娘女儿的心情也变好了。
“客人!起来看啊!”
某天早晨,老板娘的女儿用她尖锐的声音在茶店外大叫,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走到走廊向外望去。
小姐兴奋到脸颊都涨红了起来,手指着天空什么话都没说。我看了看,是雪。富士山上下了雪,山顶闪耀着全白的光辉,感觉御坂的富士山也不能小看喔。
“真好看。”
我称赞了一下,小姐看起来很得意:
“美不胜收吧?”
她用极好的词语来形容富士,“都这么美了,御坂的富士山还是不得你的心吗?”
她蹲在地上这么说。或许是因为我之前一直告诉她,我不喜欢这种鄙俗的富士山,导致小姐心里也有些沮丧吧。
“果然富士山还是要下雪才比较有看头啊。”
我摆着一副煞有其事的表情,这么告诉她。
我穿起棉和服,在山上到处走着,捡了两手满满的月见草种子回来,并把种子撒在茶店后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