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二十年三月,冰雪消融,春意盎然,钟鸣鼎食之家的春搜围猎如约而至。
京都远郊的皇家狩猎场迎来它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刻,盛朝太祖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其子孙皆擅骑射,无一日荒废武功,每年三月十五狩猎场中旗帜招展,骏马奔腾,不止有皇族李氏,文臣武将也携家眷赴会,沉寂一整年的围场热闹非凡。
今日是春围最后一天,大摆筵席,觥筹交错,桌上摆满烹饪过的春围战利品。
崔至臻向罗氏告病回府,罗氏看她面色苍白、神魂皆去的落魄样,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几刻钟前崔至臻还沉默地坐在人群后面,规规矩矩地用筷子夹素菜吃。她受不了鹿肉的腥气,对兔肉和各种鸟肉更是退避三舍,好在随驾御膳房的素菜做得精致,比她平时在家中吃的好上许多。
她正把一截脆藕送进嘴里,面前桌上突然悄悄出现了一碟绿莹莹的提子。提子是西域贡品,外形罕见,口感清脆甜爽,个头小巧吃起来也文雅,很得京中贵族妇女喜爱,只是数量很少,通常是御赐之物。
崔至臻眼神飘忽了一下,那送提子的人什么也没说便匆匆离去,她拿起一颗放入口中,满嘴香甜。一颗接着一颗,像是不让她多吃似的,刚刚送提子的人又适时返回,悄无声息地把仅剩的几颗端走了。
于是至臻继续专心致志地夹菜吃。
没过一会儿,几位皇子开始兴致勃勃地在殿上展示今日上午捕得的猎物,皇子随从用推车将猎物呈上来,为避免血腥味冲撞贵人,还覆上了麻布。
猎物中有漏网之鱼,三皇子李文向车上的一只兔子被利箭射中之后竟没有死透,此时跌下推车,一瘸一拐地向旁边地女眷席上逃窜。
至臻抬眼的时候,正好看见那只受伤的兔子跑到她桌前。雪白的兔毛上沾着血迹,长长的耳朵垂在脑袋上,小鼻子还在不停翕动,显然是这里复杂的气味让它感到不安,于是跑到看起来最没有攻击力的人类面前。至臻看得心疼,想上前抚摸。
殿上的大皇子李文烨嗤笑一声,嘲讽道:“三弟的骑射功夫愈加荒废,怎么连只兔子都射不死。”
“大哥说笑了,谁不知我今日一箭射了三只兔子,这定是最末的那一只罢了,侥幸让它活了。”
李文向面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将死之物,让父皇看见不吉利。”
二皇子李文诚提醒,命身边的小厮去把那只兔子捉回来。
三皇子是先皇后之子,抚养在太后身边,太后出嫁前是蒙古公主,性格豪放,加之三皇子母亲早逝,太后难免更怜惜溺爱,于是养成他肆意妄为的个性。
只见他道:“不劳烦二哥。”
便从箭筒中抽出一支架在弓上,二皇子大惊失色,却来不及阻止,那支箭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正中远处那只兔子。
兔子死在至臻面前,血溅在她的绣鞋上。片刻前还有几息尚存的生命,死于利箭之下,皮开肉绽。
至臻吓得几乎从座位上蹦起来,失手打翻了盛酒的杯子,瓷器破裂,瞬间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坐在高位的一位宫装妇人掩唇轻笑,仿佛在奚落至臻的失礼,是出自先皇后母家孙氏旁支的淑妃,“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春围这么些天,哪有看只死兔子就惊慌失措的道理。”
孙家风头正盛,她下的妇人们皆随声附和,偶尔伴着两声笑,让站在原地的崔至臻十分难堪,却仍然忍不住去看地上那只死兔子,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侍女用一块深色围布收拾走了。
她求助地向罗氏望去,对方目光严厉,用眼神示意她赶快向娘娘认错。
罗氏是不可能替她说话的,至臻提起裙摆,正准备跪下,大殿正前方的宴桌上滚下一樽玉盏,里面的液体洒得到处都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那位九五至尊低沉愤怒的声音:“够了。”
淑妃象牙筷夹着的冰酿梅子闻声跌落,顺着她月白柿蒂纹的绣裙掉到地上,留下一块浅粉色的痕迹,但此时她已顾不得那么多,天子震怒是比因弄脏衣裙而殿前失仪更严重的事,她慌忙随着众人跪下,刚才还热闹的大殿瞬时鸦雀无声,安静得落针可闻。
当时附和淑妃的人一个个低垂着头,三缄其口。
“淑妃。”
上传来声音。
淑妃头低得更深,无比后悔刚才为了掩盖三皇子莽撞行径而得意忘形,开口努力让声线保持平稳:“臣妾有错,还望圣人恕罪。”
“淑妃何错之有?”
“臣妾……臣妾不该苛责堂下小娘子。”
“嗯。”
这是让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淑妃闭了闭眼,额上已流下豆大的汗珠,“臣妾身为圣人妃嫔,未能正衣冠以为表率,此为第二错。”
这时有侍从为上的人奉上一只全新玉樽,斟酒的声响在淑妃话音落下后空旷的殿上格外突兀。
淑妃眼中蒙上薄薄的水雾,颤声说道:“臣妾身为三殿下庶母,未能教导纠正三殿下的鲁莽行径,任其展之,此为第三错。”
她边说边偷偷用余光看阶下的李文向。
“既知错,那便宴后领罚。”
“是,臣妾谢圣人隆恩。”
淑妃的手指按在雕花的石板上,浑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