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停下来向他笑:“胡公公有事儿?”
胡黎向四周的侍卫、宫人示意他暂离,便拉了裴钧走到宗亲车架的外围处,在江边寒风里袖了双手,先向裴钧揖了揖,笑怨道:“裴大人真是贵人事忙,宫里可有一阵子没瞧见您了,咱家还未好好贺过裴大人高升呢!”
“这多小的事儿,何值得公公费心思?”
裴钧把他扶住了,一听这话扯到官职,便知应与政事有关,也就顺上一句:“况公公的好礼早就送至,却未免太多——我只怕是您给送错了呢。”
“不不不,不过一点儿小心意,裴大人这就见外了。”
胡黎连忙向他摆手怪罪,语气放得更轻柔了,“开年就要新政了,裴大人少不得要多多走动官中、联结各部,眼见又要辛苦上了,咱家这人在宫里、手脚也短,倒不知能帮上裴大人什么忙,他日——若有咱家能使得上力的去处,裴大人可千万给咱家指点指点哪。”
“不敢不敢,倒是朝中若有力不能及处,我还求公公能搭把手呢。”
裴钧同他一句句来回,实则听得也很明白,胡黎这话中虽是“有难同当”
的意思,可未出口的却是句“有福同享”
,当中又自然包括了同一战线中彼此提示危险的默契,一切都是胡黎惯用的伎俩。
可实则胡黎从不是与他同一战线的。
他们从来是两条线,分属官权、宦权,不过常拧作一股捆杀捆杀旁人罢了。
除却裴钧与姜湛的旧事不提,官权、宦权二物实质本都是皇权的延伸,而比起文臣,宦官对皇权的绝对依附更是毋庸置疑的,那么如果说权臣裴钧前世是姜湛的狗,那宦官胡黎就是姜湛的猫,他们或忠烈或谄媚地,都只为了同一利益,那就是姜湛的安危——甚可说是姜湛皇权的安危。故二人间的同盟在前世才可以持续地存在,而且直到裴钧身死而胡黎抽身不理,宫中血洗了与裴党相缠过的内侍、宫差后,胡黎也并不会受到影响——
因为胡黎只是姜湛的猫,不是裴钧的猫。主人是不会因为狗死了就杀掉猫的。
可猫这种东西,与主人的关系又颇微妙——几乎可说是:贪食怀中客、利尽路边人。眼下的胡黎掌权无数依仗的都是姜湛给的权与利,事事便要顺意姜湛,如此才能得到更多的权与利;可若有朝一日姜湛不再能给他更多了,他是依然替姜湛摸爬滚打、杀人放火,还是会做个冷眼旁观凑假热闹的看客、见时机不对便拔腿就跑?
裴钧笑着听胡黎继续言语,说想向兵部要个准话,问问新政以后宫中的侍卫究竟如何改制,怕是这样他才好暗中排布宫里的罗网。裴钧低声应了,一时只感朝野内外的爪牙果真都看准新政会是块肥肉,就连长伴君侧的宦官都绝不幸免,而困居宫中的姜湛在新政中看见的缥缈希望,又不过是被张家指点出来以证法道的……这真是一步走出即死的棋路。
无论周遭事物如何陡变,只要此路不变,那大概再重来多少次也都会引往同样覆灭的结局,不同只是或早或迟罢了。
既定了,那只愿这一切早一些结果。裴钧叹了一声,听胡黎说得差不多了,便拍拍他胳膊:“外头也冷,公公回去守着皇上罢。”
胡黎听言压下他手来问:“裴大人长日不来宫中坐了,可是因那门生之事与皇上闹了不痛快?”
裴钧手一顿,否认是不可能的,此时只可顺他话道:“皇上不信我,我去也没意思。”
胡黎一咂舌,“哎呀,皇上他只是——”
“我明白的,胡公公。”
裴钧掐了他话头笑一笑,想起来嘱咐他道:“今冬皇上咳疾未发,可长途劳顿却绝非易事,您还是时常叫太医来候着罢,毕竟不比在京中……围场一到,承平与北方各部都在,若要是天子临场抱恙,我们礼部可就难处了。”
胡黎哎地一叹:“您要是能多进宫陪陪皇上,皇上吃睡也好、心绪也好,还怕身子不好么?”
他眼珠转着看裴钧,劝:“您可常来罢。”
而裴钧常到宫中,一切多由胡黎安排,不免也只是为胡黎增添更多与他兑换人事的筹码,这事儿裴钧上辈子做了,这辈子也腻了,便只作隐忍状说了句“天喜将近,皇上身边总会再有人的”
,便作揖与胡黎告别,自往后方马车走去。
行走中耳边大河是滔滔向前,道中白雪却茫茫蔽眼,周遭有亲贵叫起来:“瑞雪!瑞雪!”
裴钧这才止步伸手去接,便有了落在掌心的莹莹几点薄雪,而雪并不比冬风冷,片刻也就随手温化去。
他二十一岁第一次从翰林入宫时就有这样一场雪,小而密,像被细细斜风织成纱罗。纱罗缥缈中雁行而来的皂衣宫人领他穿过一条条砖红齐整的甬道,拐过中庆殿廊角时,正看见两个大臣在御书房外的拐角低声说话。
那时肃宁皇帝新逝,东宫太子被废,少帝姜湛被内阁推上皇位,朝中几起波澜,正是风暴后终得的宁静,而这宁静之下涌动的暗流,却是朝臣都道少帝怯懦怕事、恐不胜大宝之位。这样的评述在文臣武将中肆意流传,几乎根本不避忌在宫内宫外谈起——他们甚至不惧会有宫人上告揭露,因为皇上是不敢责罚他们的。
这时说话的两个大臣,所谈的也无非此事。
而裴钧初次进宫四下打量,却不经意瞥见廊外池中的假山后头,隐约露出一只雪白的小手,和一截皂色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