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庄扬也走了出来,他一直朝前的脚步在看到护士站前紧拥在一起的向羽和段权时,骤然停了下来。向羽也看到了庄扬,她的眼因为染上泪意,像落了漫天的星光,亮得惊人,她就用这样慑人的一对眼静静凝望不远处的庄扬,不言不说,却胜过千言万语。庄扬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所在意的,已经不是这件事,而是,这个人。作者有话要说:这事不好办,这人更不好办。☆、正文深夜,所有的省际大巴都停运了,庄扬本想拦辆计程车送他们回家,但是所有的的士司机在听到遥远的目的地后都纷纷摇头,庄扬在汽车站边上等了半天,最后抬高了两倍的价格,这才让一辆计程车答应送他们回去。这价钱足以让他们在省城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回去,但是庄扬一看到段权和向羽的脸色,就知道这方法行不通。段权想回家,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回家。坐上计程车,段权和向羽坐在后排,庄扬坐在副驾驶座,司机打量了他们三人一眼,开玩笑道:“你们两个伤成这样,换做别人肯定不敢搭你们,也就我胆子大。”
如果换做平时,最爱笑爱闹的段权一定会凑上去插科打诨和司机调笑,但是这一次段权一动没动,车子里也没有人回应司机的玩笑,司机讨了个没趣,也不再多话,只是专心开车走夜路。庄扬数次从后视镜里望向后座,镜子里的向羽和段权各坐在旁边靠窗的位置,中间空落落的位置上灌满了冷寂凄凉的风——尽管他们谁也没有打开过车窗。庄扬的心情和他们一样重,他有他的心思。稍晚一些的时候,庄扬的手机响起一声突兀的短信提示音,庄扬从镜子里看到,提示音刚响,后排一直各自望向窗外的两个人不约而同转过了视线。庄扬冲他们俩亮起手机,笑道:“是小姚老师发来的短信,问咱们是不是出事了,怎么还没有回家。”
手机屏幕上果然是姚钱的短信,她的口气温和却带了点紧张,短信内容客气地向庄扬询问段权的去向。向羽想起一件事,扭头问段权道:“今天要不是小姚老师通知我,我根本不能及时赶过去,小姚老师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段权摇摇头,闷闷答道:“我没有和她在一起。”
庄扬笑道:“小学后门不是有很多文具用品批发店吗?说不定小姚老师是去买东西。”
段权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向羽倒是点点头,算是对庄扬的话的认可。庄扬知道姚钱不会无缘无故冒着风险给他发短信,八成是有重要信息提醒他注意,庄扬又等了会儿,等后排两个人各自又歪倒在车窗上,这才低头打开手机邮箱,果然在邮箱里看到一封最新邮件。姚钱在邮件里报告了她追踪那猪肠脸男人后严刑拷打出来的所有信息,果不其然,她的报告里重点阐述了段篇诚和段权的兄弟关系,此外,她和庄扬一样,也都认出段篇诚是他们的老主顾。这份报告对庄扬意义不大,该知道的他都已经知道了,段权的身世,只怕真的是段家的私生子,而非高顺业藏在民间的小太子。车子开了两个多小时后,终于在庄扬的指点下拐进状元街,司机连连抱怨位置太偏,但接了向羽递过来的车钱后,还是颇为满意地走了。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十二点,文兴巷里早没了大半灯光,向羽不放心段权,本来想让他去自己家睡一晚,但段权心情沉重,一句话没说便已经返身回家,向羽看着段权落寞的背影,想追过去却被庄扬拦住。“让他一个人呆会儿,有些事,需要他自己想明白,你在旁边,只会让他心情更难过。”
庄扬说完话,不由分说便拉着向羽往自己家走去。小炒店临时关门大半天,里头的好多东西都没有收拾干净,但这个时候他们俩谁都无心收拾,庄扬径直拉着向羽上了二楼房间,将她推在卧室床铺上坐定后,轻声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向羽眼里闪过一丝惊愕,既没有接话,也没有动作。庄扬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脸,无奈说道:“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段权担心,但是你看他的精神状态就知道,他未必能注意到你,我帮你瞒到现在,也是该上个药了,如果落下什么病根,往后吃苦的还是你自己。”
向羽不是犹豫不决纠结于小事的个性,既然庄扬都这么说了,她便摘掉围巾,脱掉外套,又把里头的毛衣脱掉,只剩下一件薄薄的长袖里衣,她背对庄扬而坐,将瘦瘦的背脊露在庄扬面前。庄扬看着她j□j出来的后脖颈,轻声问道:“砸在哪了?”
向羽耷拉着肩膀,闷声说道:“肩膀下面点,那里有点痛。”
庄扬看得出来,段权的事情给向羽的打击也不小,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往下拉开向羽的衣服,露出肩下被砸得淤血的地方,慎重地观察了片刻。还好冬天穿的衣服厚,那木板凳子也不是锐角砸中向羽,所以向羽的背部只是淤肿了一块,皮肤倒没损伤,也没出血。庄扬从自己房间里找出一瓶红花油,拿手掌搓热后,一手往肩下扯住衣服,一手捂上淤肿的位置,熟练地为她揉散淤块,消肿活血。向羽一直低垂着脑袋,不言不语,只在庄扬摁到痛处时才忍耐地闷哼一声。“觉得痛就喊出声,这里没有别人。”
庄扬说道。向羽依然埋着脑袋,像只倔强的小鸵鸟,庄扬看不过去,手上使力一压,向羽果然痛地嗷呜了一声。庄扬轻声劝道:“你是女孩子,没人让你逞英雄,你看段权,今天不也哭得那么伤心?”
提到段权,向羽的身体不自觉僵了一下,庄扬的手掌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对她身体的变化了然于胸,他想了想,说道:“段权的事,不是你能帮得上忙的,能帮他的只有他自己。”
“他被打了这么多年,我居然直到今天才知道。”
向羽忍了又忍,喉间的哽咽悄悄溢出,“这么多年,他就这样笑嘻嘻地坚持下来了,我这个朋友,当真不值得他交心。”
“你不也有没法告诉他的秘密吗?”
庄扬试探地问道:“你的仇,他知道吗?”
向羽没有马上回答,她以沉默来应对庄扬的问题。是了,就是向羽的这个态度,让庄扬一时半会无法向她坦诚自己的身份。如果段权真的是高顺业继承人的保护者,那么,连他都要瞒着的向羽又是什么身份?除非段权是知道向羽的计划的,否则这两个人的对立只会让这一切更加云里雾里,庄扬很少冒险,暂时也不想冒险,他在意向羽是一回事,任务内容是另外一回事。“庄扬……”
向羽轻声问道:“你觉得这一切,公平吗?”
“你是说发生在段权身上的事吗?”
庄扬说道:“对段权来说,不公平,但是对段篇诚来说,同样不公平。外遇是婚姻的人祸,是由成年人一手造就的错,因此而出生的孩子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段权是无辜的,段篇诚更是无辜的,我能理解段篇诚为什么愤怒,但是我也不会觉得段权是有错的。”
向羽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因为我和段权青梅竹马的情分,所以我的内心无论如何都是偏向于他的,不管他父亲如何,母亲如何,他永远都只是我的好朋友段权,是一个被外婆带大的野孩子,自幼孤苦,和他的外婆相依为命,无财无学,就只是段权而已……可是外人不会这么想,在他们心里,段权永远都不可能是段权,他只能是小三的孩子,是一个家庭破败的象征,是因果,是耻辱。”
庄扬点头道:“在我还是别人家养子的时候,我们村子里有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全村子的人都对她避之如蛇蝎,我一开始不明白,后来终于知道了原因,原来她母亲在外头做了站街女,后来得了艾滋,这事传回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有其母必有其女,一个不过十一二岁本来就不受重视的女孩子,一夜之间成为全村人的厌弃对象,所有人躲着她,并用尽言语恐吓她,羞辱她,要知道,她母亲几乎十年没回过村子,这小女孩连她妈妈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向羽听得心头沉重,闷闷问道:“后来呢?”
庄扬揉着她的肩膀,鼻子里全是红花油刺鼻的味道,他苦笑道:“还能怎么办,一个小女孩能和什么争?没过一年,那孩子的尸体便被大人在河里发现了,可是大家都怀疑她有病,最终连个替她打捞尸体的人都没有,有什么所谓呢?大家又不喝那河里的水,臭了便是臭了。”
背对庄扬的向羽讷讷地张开嘴,她的嘴唇张合了两下,最后只是沉声说道:“……段权不是那孩子。”
“那是自然,”
庄扬笑道:“段权有他外婆,有你和真真,他已经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了,他知道怎么让自己不活在旁人的言论之下。”
向羽点点头,心里大概是真的有了宽慰,身体也松散开,对于疼痛的感知也比先前强,“呜!疼!”
庄扬笑道:“刚才不还咬牙忍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