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样古旧的圆头皮鞋,比她的脚大了一码,每走一步她都怕鞋掉下来,下意识地勾紧脚趾。她就这样踢踢踏踏地上路,跟着张院长坐上长途汽车,又挤公共汽车,似乎走了很远,才来到那个叫南岛的地方。
海风凛冽,天气冷得掉冰渣。十年前的南岛远不如现在繁华,没有那么达的旅游业,天一黑,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只有渡轮口的小饭馆有几个人影。张院长问了路,领着她七拐八拐,终于找到要去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傅宅,高门大院,空阔气派,门口两只威风凌凌的大狮子有两人多高,门前一路灯火通明的红灯笼,一直通向对面停得黑压压的停车场。门口穿大红锦缎高叉旗袍的女子似乎不相信她们是来赴约,把她们的请柬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张院长说:“我们是福利院来的。”
旗袍女才释然,放她们进去。
里面是与她格格不入的另一个世界。
看得出这是一座有年头的老宅。走进大门,绕过影壁,她们路过一重又一重的院落。墙是刷的,白得有些刺眼,但棕色的柱子和游廊满是岁月磨损的痕迹,石板路的角落爬满青苔,荷塘边的大槐树枝桠交错,高得遮天闭月。
院子的墙边堆满花篮,从花篮上的祝词看,是庆祝什么会所开张。荷塘上的水榭是一座舞台,原来大概演戏用,现在彩色灯光下,一个旗袍美女正在对月弄琴,弹一高山流水的古筝曲子。客人都聚集在荷塘对面的花厅里,衣香鬓影,斛光交错。
她从没见过这许多西装挺,珠光宝气的男男女女,特别是那些踩着高跟鞋穿着晚礼服的女人,数九寒天,看着都让人觉得冷。
张院长也一样手足无措。有侍应生托着大盘子走过来,张院长伸手拿了一杯淡黄色的液体。她也要拿,张院长似乎才意识到不妥,环顾四周,制止她说:“那边有饮料,你自己去拿。”
墙边是长长的桌子,一溜银色的大盒子,全部盖着盖子,只有一个瘦高个的人低头在挑吃的。角落的小台子后面站着侍应生,面前全是瓶瓶罐罐。她不知道能要什么,看见前面的人刚拿走一杯冰茶,就说:“要一杯那样的冰茶。”
冰茶根本不是冰茶,她喝了一口,呛得连声咳嗽,差一点辣掉舌头,大庭广众之下,不得已捂住嘴硬生生咽了下去。回头一看,张院长已经跟一个西装中年男子聊上了天,不知说些什么,正讨论得热火朝天。
四周的人都在喝酒聊天,灯光亮得闪瞎人眼。她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拉拉太小的毛线开衫,百无聊赖地又喝一口不是冰茶的冰茶。这次有了心理准备,并不是那么难喝。
这时候一扇侧门忽然打开,有人推着一辆轮椅走出来。所有人停下聊天喝酒,忽然齐刷刷鼓起掌来。轮椅停在花厅的正中,推轮椅的是西装挺的英俊男人,脸上带公式化的微笑,用港式普通话讲:“感谢各位莅临傅氏会所,我和董事长在这里先祝各位年祥瑞,万事如意。”
轮椅上坐的估计就是那位董事长,鹤鸡皮,精神不济的样子。众人又一阵鼓掌,他只微微点了点头。那位英俊男子的祝词颇长,什么公司的成长,明年的展望,除非说到公司回馈社会,资助孤儿,都是与她无关的内容。她喝着冰茶,默默地听,无意中看到轮椅上老人的目光,逡巡在人群中间,最后若有若无地停在她这个角落。
台上的言这时候终于结束,男子举起杯,语音激昂:“志存高远,海纳百川。就请各位见证傅氏来年腾飞的高峰!”
所有人再次鼓掌,她已经觉得头有点晕,一股蒸腾的热气,正从脖子蹿上来,烧痛她的喉咙。
她从来没喝过酒,不知道一杯冰茶能有这样的作用,幸好还有一点清明,知道不能丢福利院的人,酒疯也要到没人的地方去,所以趁大家还在拍手,一个人从门口溜了出去。
夜色浓重。戏台上弹古筝的美女已经不见,只剩几道彩色的光。她顺着池塘边上的小路晕晕乎乎地走,想绕到假山后面没人的地方坐一会儿。月亮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冷风落在脸上,凉飕飕的一片。小路不大平坦,也可能她真的是醉得离谱,反正她深一脚浅一脚,还不小心踩进一个泥塘,差一点弄丢一只鞋子。等到她终于要放弃,想干脆就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歇一会儿,忽然前面拐过一个弯,池塘边出现一段九曲桥,桥那头是隐隐绰绰一个小亭子。
亭子里没有灯,她坐下来,才感觉到踩进泥塘的那只脚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果然看见鞋子上沾满烂泥,心里一阵哀叹,早知道在路边采两片叶子也好,可以用来擦鞋。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亭子外的一点月光,倒映在池塘里,一片闪烁流动的银光。她低头研究自己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亭子外有脚步声走来,她抬头看的时候,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男子,瘦瘦高高,像一根竹竿,穿一身最正式的黑色礼服,下巴底下打着领结。她用力眯起眼,想在月光里看清那个人的脸,可惜现在看什么都有点重影,只看见一张十分年轻的脸。
“水果宾治。”
那人说。
“什么?”
她不明所以地问。
“你喝的那杯是长岛冰茶。如果不会喝酒的话,下次别要长岛冰茶,可以要一杯水果宾治。”
年轻人站在那里,双手插兜,低着头,眼睛里有两块光斑,似乎正在好奇地打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