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书房,多个洒扫小厮,苏问弦随意问了,才知是苏母拨给他的新书童,矮个儿鼠眉,苏问弦见之不喜,因长辈所赐,训斥几句,蜇回花厅。
苏妙真坐在红木椅上一手端了杯茶小口啜饮,一手捏了半块糕点想事情,一见苏问弦来了忙欣喜道:“哥哥,上次我托你的事……”
“放心,给你办好了,”
苏问弦拿出银票,递给她,亦坐下,柔声道:“有两百一十一两,这话本在京里售卖得极好。”
“这么多,”
苏妙真喜得蹭一声站起来,接过来认真点检一遍,美滋滋道,“这是出师大捷了。”
一两相当于后世的五千,这些钱差不多有十万之多,和后世一般的书籍版税却差不离不过考虑到眼下阅读受众的窄小,这书却比她想的要受欢迎的多。
她从中点出,坐下塞给苏问弦,见苏问弦挑眉,忙忙解释道:“我知道哥哥不会看得上这些小钱啦,不过这是妹妹我的一番心意么,当给苏安苏全他们的茶费啦。”
“哥哥要是实在不愿意,大可以拿了这些小钱为我在外头买些新奇的玩意儿,譬如说泥人儿糖人儿之类的……还有这第二卷,劳哥哥也帮我拿出去印了。”
苏问弦伸手接过第二卷书稿,拿过来后突地顿住,想了一想,抓紧书稿没开口。
又见苏妙真扭着帕子,眨着滴溜溜地春水杏眼看自己,显然仍是有事相求的样子,道:“快直说吧,再不说我去书房了。”
“论起来这不算是求哥哥办事儿,你不要用那副嫌弃的眼神看我了……”
苏妙真缩着脑袋道,“我在江南看到如今的印刷术仍是雕版印刷为主,我琢磨着每印一本新书雕刻一本,那多麻烦呐,我在爹爹书房里看到一本北宋《梦溪笔谈》,里头有讲说活字印刷……”
苏问弦心下奇异,不知她为何突地提起此事,但温声解释道:“真真,活字印刷术百年来之所以不能与雕版争锋,是……”
“我知道为什么……”
苏妙真打断说,“不外乎是活字印刷需要大量刻字,而这烧练活字模一套需要单字上万,费材耗力。而且比起雕版印刷活字排版略显粗糙,文人仕宦们大多不喜。但是哥,这技术不是不能改进,我们完全可以用木活字替代!而此事若做成了,绝对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苏问弦见她目光炯炯,越讲越兴奋,明明觉得她这是胡思乱想,也不由顺着她的思路问:“怎么改进,再者,这种奇**巧技如何利国利民?”
苏妙真不怕他问,怕他一上来指责自己异想天开。
见苏问弦给了自己解释的机会,立时起身,裙裾曳地,她在堂内来回走动,抖擞精神说:“哥哥,字模不一定要全部,可以把最常用的八千余字做了,有什么生僻的现刻得了,还可以‘拼合字’,把偏旁部拆开,以枣木为原材料制造木子字胚,然后在这些字胚上刻字,标准是净厚分8厘、宽3分、直长7分。也不一定非要按此来做,只是我这几年私下刻字,现这个较为合适……”
又把那字柜,槽板,类盘的使用滔滔不绝地说明一番。
她转过身对上苏问弦目光这,怕这些枯燥无味的技术流程让他生却,立马补充道,“哥哥,我大致核算过,以《史记》为例,对比雕版印刷与活字版印刷的成本核算,雕版需银两45o余两,而刻一份枣木活字套版,通计不过用银4oo余两,况且可印制多种书籍!木活字的好处不言而喻!”
其实这所谓的核算是苏妙真瞎说的,她自己没有算过,只是当时上历史课时那戴眼镜的教授激情澎湃地给学生们当场算了一番,她格外有印象而已。后来教授布置课后实践任务,让她们体验了一番活字印刷的流程,苏妙真才能对此了如指掌,张口便来。
她心知印刷术对文化文明的繁荣影响极大,有了能迅批量复制且便宜经济的书籍,有利于更多人掌握知识!这也是为何印刷术传入欧洲时便让当时处于蒙昧时代的中世纪迅迎来了文艺复兴等等大事件,而改进了印刷术的古登堡还被写进了高中历史书!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绝不只是一句空话。
而活字印刷在她那个时空被明后一直被束之高阁,官刻私刻都没有普及开来,直到有清乾隆一朝编纂《四库全书》,才让这个技术扬光大,她此刻所言的种种“改进”
也都是当时提出来的。
苏妙真一面感慨多亏自己学习时认真实践了,否则现在让她提个具体方案那是难上青天,一面庆幸,自己把所学知识全部默写保存,否则这么多年过去,她哪里记得住?!一面又恨自己不是工科理科出身,无法把更先进的印刷手段复原。
她心思繁杂,嘴上不停,快说道:
“有了更便宜的活字印刷,有更便宜的书籍,有利于平头百姓识文断字学习圣人道理。”
“哥哥,现下一本精校版的《论语》要一两银子,而若是换了木活字来印,可能只需要四钱!买得起书读得起书的人能多出许多!广开民智不再是天方夜谭。”
“可能它一开始印制出来的书籍不够精美,但对于家贫的儒生来说,有总比没强,我也怕文人士大夫嫌弃它不够风,故而取名‘聚珍版’。”
苏妙真毫不犹豫地剽窃了乾隆皇帝的赐名,又倾身看向苏问弦,“若由你这个才名盖世的苏亚元来推广,情形又大不一样了……”
“此外,我还有些关于改进雕版的注意,譬如可以套印彩印,这样书籍可以五彩斑斓精美无比了……”
苏妙真把自己掌握过的印刷技术改进办法全数讲出,喘口气,喝了残茶,与苏问弦目目相对,殷勤切切地凝视着他,等着苏问弦一句回话。
她见苏问弦面色无差,看上去不甚意趣,心下失望,唯恐苏问弦不欲在此事上花费精力,讷讷道:“哥哥若是不信,可请府内家坊印工试验一回,再做定夺……”
苏妙真却不知,苏问弦的镇定功夫一贯优良,此刻虽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心底早已翻江倒海,几乎按捺不住震惊之情!
他本来是一点即通的人物,当下细想其中关节,却比苏妙真思考的更远:此法在刻印时文策论与新书新诗上有巨大优势,若成,他完全可以像妹妹所言那样赠了书籍给京中寒士,如此一来,他的名声和人脉都会上一个台阶。而且,若真能推四海而行之,光是官刻省下的银钱,又何止千两万两?
章程如斯详尽,苏妙真绝对不是信口开河。看了杂书也能思索这么许多?听她意思,她也私下试过简单地刻印。
苏问弦暗自惊疑,往日书信来往,他已经晓得这个妹妹胸中别有丘壑,时政文章都能和他有所谈论,信里虽言语隐晦,但也能看出来她的眼界比寻常学子还要高出几分。
她平素到底都在琢磨些什么?!
苏问弦凝目,去看眼前小脸尖尖的苏妙真,她无意识地把玩胸前长寿玉牌,殷殷企盼盯着他。
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只是无法言说,可她面上的焦急兴奋与忧虑惶恐,却化为无形丝帛,紧紧地缠绕他的周身,让他胸闷。
苏问弦缓缓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