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绛仙仍木愣愣地,但还晓得接过茶水,谁料一个不稳,“咔擦”
一声,那茶盏坠了下去,砸在床前踏板上,碎了一地。二人裙角皆被泼湿了一大片,苏妙真蹲下身要收拾,绿意蓝湘挤过来给扫了,捡着碎片忙扔出房去。傅绛仙的绣鞋也被泼湿了,水不住地往外渗,她仍是毫无知觉的模样。
苏妙真抽出汗巾给傅绛仙脱下鞋履,让黄莺打水进来给傅绛仙洗脚。铜盆里的水热乎乎的,傅绛仙脚一浸在里面,只觉身上暖和起来。转脸一看,苏妙真正擦着手,也换了一双粉底睡鞋,起身要把绣塌前的窗扇给关了。
傅绛仙眼泪滚下来,闷声道“我就在你这儿借住几,你别,你别赶我走。”
苏妙真叹口气,没来得及插上销金插销,将窗扇虚虚一掩,走到床前“你看我是要赶你走的样子吗?只是你深更半夜地来我们这边,傅夫人晓得了,可得担心死,绛仙,你这回可是真的不懂事了。”
傅绛仙一听她提及“傅夫人”
,眼泪落得更凶,哽咽道“你不晓得,你根本不明白。”
苏妙真叹道“可你若肯给我,我不就明白了么?就是我没办法给你开解开解,你出来,胸中郁气也不至于集结在心,反伤了身体。”
翠柳端了铜盆进来,跪在地上举到床前。苏妙真一壁拧手巾给傅绛仙擦脸卸妆,一壁吩咐她道“把绛仙带来的清儿几人请到外间去吃点东西喝些茶,瞧她们个个吓得面无血色,也是够可怜的了。”
翠柳领命出去,安排茶饭不提。
苏妙真将床上的衣裳抖了抖“你比我矮一点,应该也能合身,换上吧。”
傅绛仙手伸出来,便让苏妙真服侍着换衣散。
黄莺为傅绛仙卸掉钗环,拿了梳篦给她梳。傅绛仙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见双目通红,两颊泛黄,移开眼,又见苏妙真动也不动地举着一方云铜手镜,侧身坐着,成一个极为歪斜不舒服的姿势,让黄莺对镜照影,为她梳。
傅绛仙忍不住伸手,抓住苏妙真举铜镜的手,低声道“多谢。你对我就像亲姐妹一样,不,亲姐妹也没这么好的了。”
但听苏妙真道“既然你拿我当亲姐妹,那又有什么话好不与我讲的。吧,任再大的秘密,我总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
便叫退黄莺等人,自己拿了梳子,上床坐在傅绛仙身后,跪着身,左手持镜,右手梳。
傅绛仙从镜中瞧见苏妙真面色虽平静,目光里却是一派担忧。经过设计退婚一事。苏妙真这个人,她还有什么信不过呢。便涩着嗓子,勉力不再落泪,断断续续地把这来龙去脉讲了。言毕,她靠在床柱,手拨弄着撒下来的纱幔道“你敢信么,我娘,竟然不是我娘。我娘竟然不是我的生母,而我的生母则被移出了族谱祠堂,竟是不知姓甚名谁。”
苏妙真听得这前后因果,恍然大悟。见傅绛仙面色委顿,紧咬着下唇,是她从没见过的伤心欲绝。傅绛仙是被侯府当做掌上明珠宠了十几年,乍得知身世,难免惶恐不安,以至于弄了出离家出走。“这么,你到这会儿还没吃东西了。”
便抬声喊绿意送点心热粥进来,不一时,绿意掇来一食盒,苏妙真让搁在靠窗绣塌上的炕几上,搀着傅绛仙坐上绣塌,两人对坐。揭开食盒,见有一莲枝纹样的青瓷大汤碗,里面盛了八宝参粥,又有几碟精致开胃菜,便摆开杯碟茶碗,一一端出,给傅绛仙盛了一碗,推过去。
傅绛仙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苏妙真瞧着她神色,道“你刚刚我对你好,可我不过就照顾你换衣梳妆,你就记住。那傅夫人十年如一日地照料你的饮食起居,你不更该报答这份恩情慈爱么?”
傅绛仙搅拌八宝粥的动作一顿,望着汤匙怔道“可我娘,不是我亲娘啊?”
却听苏妙真反问“那我问你,就因为不是生母,你就不认傅夫人做娘了么?”
傅绛仙脸涨得通红“那当然不是。”
苏妙真眉毛一扬,语气严厉起来“那就对了。傅夫人对你的好,比寻常母亲可少了半分?谁不晓得你傅绛仙是京里第一得宠的女儿,别府的姑娘们从来都越不过兄弟去,而我听服侍你的丫鬟比你哥哥反多出来两人!傅夫人待你的心,难道比不上满京姑娘的亲生母亲吗?”
傅绛仙嘴唇一抖,不出话来。
苏妙真趁热打铁“你就是把傅夫人对你的娇宠溺爱看得习以为常,但凡有一点委屈就受不住,所以才总敢顶撞傅夫人,惹她生气。你不知身世也罢,如今知道了,不回去好好安慰傅夫人,反而自己耍性儿,先偷跑出来。你可想过,若傅夫人现你不在房,她得如何忧虑不安?傅夫人年纪也大了,难道你要看她吓出个好歹,忧思成疾么?”
傅绛仙下意识地哑声喊道“当然不是!”
着,她一把撂开孔雀绿釉莲叶托花硬彩碗,急急抓住苏妙真的手“你赶紧让人告诉我娘一声,我在你这儿。”
苏妙真见她不是一味只顾自己的女孩儿,当下也松一口气,道“早就让人去知会傅夫人了。”
反抓住傅绛仙的手,缓声道“绛仙妹妹,我明白这种消息,任谁知道了,都得好一阵惊惶失措。但你可千万别想偏了,傅夫人若不正经拿你当亲生女儿,何苦瞒了你数十载,一切吃穿用度更是精心顶尖。傅夫人在你身上操得心,我敢,不比对傅侯爷少半分。”
傅绛仙无意识点头,啜泣道“我娘她待我,是没得,可为什么要把我生母的遗物全数烧掉,甚至移出族谱祠堂?我听别的府上若有这种情况,多半是正妻恨毒了妾……而我现在知道了身世,我娘,我娘还会待我像以前一样么。”
苏妙真拍拍傅绛仙的手,叹道“原来你怕这个。绛仙,傅夫人这做法和别府的正妻却是极为不同。你想,有句话疆爱屋及乌’,那末也一定有恨屋及乌了。傅夫人若真恨毒了你生母,她只怕巴不得把你扔得远远的,又怎么会抱在身边,如亲女看待呢。我想,她一定是怕你知道身世,自己先在她面前畏缩起来,不敢亲近她,所以才要侯府伺候的旧人一概闭嘴。你想想,在你还没树立三观,没有判断能力,不知好坏的年幼时光,若晓得了,心底便存事,可不就有心理阴影,难以承受,进而便不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若再有心坏的下人挑唆起来,你对傅夫饶一举一动,可不就得多心,时时怕着——‘是不是因为我非亲生,我娘才要罚我’‘是不是因为我非亲生,我娘才要纵容我不学好’……不一而足。以往我也见过慈情形,最后母女渐行渐远,形同陌路。可见,若让你知道了,你们母女反失了亲密。”
苏妙真一口气了大堆话,也有些劳累,但见傅绛仙沉默凝神,知她听了进去,不敢歇息,又忙“还有,要知道现下有一等眼皮子浅的人,择媳时不看姑娘的品貌美德,反而看这姑娘是嫡出庶出。倒不是我在指桑骂槐你们傅家,你们傅家自打开朝以来就没有庶出的儿媳,傅夫人嫁过来,将心比心,估摸着也怕将来有挑嫡出庶出的,反误了你的造化。这才把你生母从族谱祠堂移走。如今你是知道了,可你若不主动去伤傅夫饶心,她又怎么会疏远你呢?可别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