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癯老者在亭前迎候道,“只因长益公子随信忠大人不日就要出征,要打的是哪个地方,相信夫人心里有数。此种情形之下,夫人还肯留下来,住到这家里,委实心大得很吶!即便老朽长年跟随心气宽广的右府大人,对夫人这般胸怀也是出乎料外。”
我朝那边树影下投眼一瞥,那小厮又不知藏去哪儿了,心想其虽年小,机灵敏锐却似远不在乃父之下,竟能在贞胜这样的人物眼皮底下出没自如。不过我很是暗暗佩服正信,躲到这样的地方居然也能被他找到,还派他那么年小的儿子跟着混进来了。
至于去留,我早已心意既决,当然不能告诉这个名叫贞胜的清癯老者。于是我礼数不失的说:“我想既来之,则安之。请多多关照!”
“那就是随遇而安了?”
贞胜恭坐榻席,侍奉我进茶点,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句,“夫人你信什么啊?”
我想起我们家大膳大夫给贞胜的主公那封挑战信落款署名“天台座主沙门信玄”
,就微笑道:“我们家信天台啊。”
贞胜点了点头,过一会儿又似若无其事地问:“夫人对于前次安土城那场天台宗与耶稣教的大辩论,有何看法?”
我安静地接盏品茶,礼毕回答:“我没参加,不知道。”
贞胜微笑又问:“你对耶稣教怎么看?”
我留意看他沏茶的手法有条不紊,颔施礼道:“没接触,不了解。就听说你喜欢。”
贞胜微微一怔,沏茶之时的手法显得不及先前那样稳了,沉默片刻,头没抬的道:“你听谁说的?”
我微笑道:“那并不重要。就直接承认你喜不喜欢嘛?”
贞胜无言以对。按着碗默然抹盏调茶片刻,过了一会儿,又似若无其事地探问:“听说夫人与那显如上人似乎熟络得很?”
我微笑道:“‘得很’倒也谈不上,先前就只有一两面之缘。不过你也知道,他是我们家大膳大夫的连襟兄弟来着。”
“身为和尚还娶妻生子,真是笑话!”
贞胜微仰面孔,眯缝起眼睛说,“石山本愿寺是一向宗的本山,要说这‘一向宗’原本也不是什么正经教派。当和尚竟然可以喝酒吃肉娶妻生子,就让人听来可笑得很。我们这里的和尚并不是一直都这么胆大妄为,其实这样的习俗就是一向宗推行开的。一向宗的历史并不长,只有三百多年,教义简单明了,即口念阿弥陀佛便能得道前往极乐世界,为了广收门徒,不惜降低门槛,连出家修行的底线都不要了。其之所以影响大,是因为各地战乱不休,百姓流离失所。这时候一向宗开始在各地大肆传教,因为门槛低,加之百姓生活艰难,很快获得了大量信徒,成为人数最多的宗派。实际上对一向宗头疼的远不止我们主公这家,像北6的那几家诸侯也曾经和一向宗大打出手,夹在两家中间的某些地方甚至连当地诸侯都被一向宗袭杀,变成无主之国。而三河那边,家康也在即位之初为了整合领内,重拳出击铲除领地中一向宗势力,比我主公还要更早。甚至我家主公最初也没打算直接和本愿寺开战,只是先向本愿寺征收高额军费,以此试探本愿寺愿不愿意服从,结果本愿寺先难,并号召信徒反抗。通常只要他们肯投降,我家主公也没有对一向宗赶尽杀绝。”
说到这处,转面觑视我的神情有无变化,不过他应该什么也没看出,最后只是捧盏以献。待我接茶之际,他才叹息般的说道:“还是那句话,好好相处,皆大欢喜。”
我正要接过茶盏,不料他突然松手,放任茶盏坠落,看着我霎显惊讶的表情,说道:“不然结果就没得喝了。”
我伸手出袖,便在眼见得堪堪将要坠地之前,捧住茶盏,不溅一滴出外,稳稳端到嘴边,启口饮过,呈盏回递,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施礼以谢,不动声色地说道:“受教了。”
贞胜一怔之下,连忙回礼,接盏搁置于旁,恭然道:“不敢。夫人接盏的手法沉稳平和,气度雍容,显出清水寺茶道大家风范,果然不愧为那位大师收山之际所授的高徒。不过我看你其中暗蕴的几样变化法门,又似春日山城林泉寺禅武尊的手段。莫非也与‘越后之龙’谦信公有些渊源?”
我还礼道:“谬赞了,妾身实不敢当。不过刚才我看贞胜大人的茶艺手法也是名家风度,颇有几分‘天下三宗匠’之一的宗及先生天王寺汤之道那般森严雄实,另外还隐隐透出些许绍鸥师傅早年以茶会七圣时的神采,也令我好生钦佩。”
贞胜听了我的这番恭维,竟然出乎意料的高兴,连忙施礼拜谢,难掩欢喜之情,说道:“夫人能看出这些,在下多年苦功没白费。我跟宗及学了几手,这个谁都不难知道。然而你竟能看出我与绍鸥师傅那层早年渊源,这就难能可贵了。”
其实我跟绍鸥的徒弟很熟,当然能看出来。心想贞胜虽然也算颇为了得,但要跟久秀大人那样沉浑而深厚的茶艺修为相比,还是输在流于表面上太过拿捏,甚至还走了宗及的老路,纵使华贵矜尊有余,不免流露了世俗的匠气。
贞胜大人为自己的茶艺被夸赞而沾沾自喜之余,忍不住低声说道:“其实……右府大人支持那些金毛家伙来咱们土地上布道传教,除了要促进对他们贸易,从中获取所需物资外,也是为了起到平衡咱们这边的宗教势力之作用。毕竟任何一方独大,都不是什么好事。就好比我们这奉茶之道,平衡其实才是最好,但也很不容易做到。”
我对他执以前辈之礼,恭敬的道:“欣聆指教,不胜之喜。”
贞胜见我礼数周到,待他如茶艺同道前辈一般,自然心情愉悦,又陪着坐了一会儿,见那片屋宅里又有数人进出,他便向我施礼起身,说道:“昭元大人回来了,在下先过去问问他妻子的病情如何。夫人请自便,多尝尝我们从各地荟萃来的这些好吃的茶点。”
我在亭子里吃着茶点,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心想:“就这么把我晾在这儿了吗?”
毕竟一宿未眠,不知不觉睏意袭来,呷着茶水,又勉强支撑一会儿,再撑不住,就在那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睁开眼时,看见面前又新换了一些茶点,还摆上了各种时鲜瓜果,并且更有几瓶插花和小香炉添加在畔。我闻着清香,心想:“倒也显得有心了。”
我觑看四周,那个名叫贞胜的清癯老者没回来,亭中多了一人,靠着柱子坐那儿望着外面景物出神,闻听我苏醒起身的动静,转面微笑看着我,说道:“喝过贞胜沏的茶,你还能睡得着,也算稀罕了。”
我迷糊了片刻,反应过来,刚才我居然趴身躺下睡熟了好一阵子,记得起初只是靠在那儿打盹,不料后来竟整个儿倒卧于亭子里铺垫的榻席上了,似乎睡得很香,不知有没打呼噜。
我想着难免微感尴尬,呶嘴道:“不就是浓茶吗?宗及家的冲茶手法总是一不小心就会这样过了头。但我喝了浓茶仍是想睡就能睡着。搞不好最后我可能会变胖,不过变胖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先老了。老了才胖也没什么,对吧?”
“俗话说‘心宽体胖’,不是坏事儿。”
那人整了整袍袂,转身正襟端坐,朝我微颔道,“先前我们还没见过面,对吧?在下信忠,特来见一见夫人。”
我仰着头正以茶水漱嘴,喉中出咕噜咕噜之声,闻言差一点儿呛着,忙强自咽下那口水,又几乎噎着。心下暗跳:“信忠!”
匆忙放下杯盏时,竟还脱手坠落了,信忠伸手承接,觑看我的神态,似觉有趣,微笑道:“这样可爱的姑娘,贞胜他们先前还不放心,诸多疑虑不说,甚至疑神疑鬼。”
我自掩慌乱之情,施礼之际,听见这个青年男子又说道:“不过刚才贞胜居然一反先前态度,竟对你另眼相看,在我面前赞不绝口。甲州还真是很神奇,总能出那么可爱的姑娘。”
其实我也不完全算甲州那边的,只不过东海的渊源我不想多说。
这个曾经的“奇妙儿”
就坐在我面前,虽然他与我家为敌,不过我还是觉得信忠骨格清奇。当时我想:“他说甲州很神奇,总能出可爱的姑娘,应该指的不是我一个,心里所想的还有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