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很难做到。不论是信玄家、还是有乐他哥家里,甚至家康那样谨慎的人,全都做不到一碗茶水端平。不知“河东雄狮”
氏康是怎么做到的,我一直想问问他。然而他早就去世了。
“殿下,到地儿了。”
那位名讳“秀顺”
的老者轻敲篷壁。后来我听说他位居“但马守”
,属于与贞胜并列的家中重要吏僚,在信长的奉行众当中处于相当高的位置。信长上洛后,贞胜和秀顺二人也还仍在众多的信长吏僚中处于特别的地位。秀顺作为信长奉行众的活跃,可以追溯到天文年间。与信盛一起处理过热田社的礼钱纠纷之后,和贞胜被信长的母亲请到末盛城,受命向信长传达信行投降的意思。随后从藤九郎处接收送给信长的鹰,顺便和贞胜担任接收美浓三人众遣质归顺的使者,然后和贞胜等人迎接义昭,热心安排我那老家翁住进舒服的宅邸,伺奉可口的饭食,还摆出精美茶宴陪伴聊天,博得我家翁的好评,在当日的记述中留下了几个赞。
他年纪相当之大,据说天正三年以来就已经不怎么露面,甚至还有传闻说他早就消失了。然而这位似已去世的老人又出现了,他在舱篷窗口探眼而觑,问道:“殿下,可是要在这里下船?”
眼神疯狂之人见我慌忙收足回袂下,就啧然道:“你别慌张,他看不见的。这家伙退休很久了,跑回来住在乡下养老,听说眼神不好,耳朵也不好,我们在里面说话,他听不到。”
“我能听到,”
那老头敲着舱篷,探眼觑视道,“主公,你有没留意到她两只袜子似乎不同款呢?”
“哪有?”
我红着脸将双足藏回袂下,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贼眼溜溜哇?你一把年纪,没想到还这么色。竟然耳朵也还好使,偷听了半天是吧?立刻给我转头走开,不许看!否则我把你跟信盛、林秀贞一起流放……”
“主公,你怎么比我还记性差了呀?”
篷舱外的老叟伸着头笑觑道,“你怎么忘啦,信盛和林秀贞早已被你流放了。”
“是吗?”
眼神疯狂之人纳闷道,“怎么我还总觉得那两个老家伙仍然在身边吱吱歪歪、从来没离开过的样子……”
“信盛死了,”
篷舱外的老叟叹道:“主公,我也常觉得他们跟那些先后死去的老伙计、旧日同僚一起仍在咱们身边陪伴。其音容笑貌依故,就像从来没离开过……”
眼神疯狂之人一时怔坐忘言,过了一会儿才怅然道:“没想到竟已不在了呀?我还常常念叨着要狠心赶他们走……”
我陪他无言地默坐一会儿,被他拉我的衣袖去擦眼,我悄手揩摸袖角,觉似潮湿。
篷舱外的老叟又唏嘘道:“前阵子还听说你把跟随信盛一同流放的其子信荣召回了,怎么你又忘啦?唉,阿胜公子的舅舅你还记得吗?我们跟义昭决裂的那年,你本来要派他跟友闲去与义昭交涉,却因为阿胜的舅舅患眼疾,于是急忙让我代替。结果我没谈拢,义昭拒绝你的建议,我等的努力宣告失败。你和义昭开始武力对抗。你领兵进京,我也随军出征。放逐义昭将军之后,最初的祸苗却烧起了更大的火,燃向四处,阿胜公子的舅舅战死于苇原之战。然而你却流放了他舅舅一家……”
“不要再唠叨!”
眼神疯狂之人烦躁道,“当心我把你跟信盛、林秀贞以及阿胜的舅舅一起流放,让你去跟他们凑成一铺麻雀牌局。”
我纳闷地瞅着他在舱口端坐的影廓,心想:“信正的舅舅不是已经战死了吗?怎么他又迷糊啦……”
“不许笑话我,”
眼神疯狂之人递茶过来,低哼道,“尝尝我的茶艺怎么样?”
童子捧献于前,眼神疯狂之人举瓯奉曰:“为君以泻清臆。”
面对朱权《茶谱》书法挂幅,旁边点香缥袅,花枝插壶两三束。我依循茶道礼节,接盏品尝,赞赏曰:“承蒙赐茶。非此不足以破孤闷。”
饮毕,童子接瓯而退。
“这船被我临时改成水上茶庐,”
眼神疯狂之人不无得意的问道,“像不像当年我们去划船的那一艘水上茶舫?我的茶道怎么样?自从你十三岁那年教我学会你们那种宋明点茶之道,我有空也勤练,并没忘记端、接、饮、叙这些颇为谨严的礼仪。不过长益说,你后来自悟了闲憩之茶,信奉随遇而安、随缘而为,越来越不拘泥于礼数,是不是呀?”
我恭坐回答:“从饮茶、品茶、讲究茶艺,再到追求最高境界,亦即茶道。此道中人常将茶艺与茶道结合,艺中有道,道中有艺,然而所谓‘道’,它通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你却完全可以通过心灵去体会。所以最后不着痕迹,无拘无束,才是化境。”
眼神疯狂之人忍不住过来搂抱,赞叹道:“难怪家康那么赞赏你,我听他常跟我提起你一个小名儿,我正式给你一个名字好不好?”
我红着脸在他怀抱中说道:“什么小名儿呀?我哪有小名儿……”
眼神疯狂之人低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家康在背后常叫你阿……”
“阿什么?”
我抬头瞧他,但见眼神疯狂之人又正襟端坐,瞥着舱门外现出的一个谢顶老头身影,取扇自摇道,“正虎,你还记得她吗?”
“久秀所赞盛世华颜,如何能忘?”
谢顶老头在舱门恭敬地拜道,“此位小姐是茶水大师和一如禅师将点茶之道与煎茶之道合二为一的高足,昔又获得久秀大人将绍鸥的抹茶之道悉数传授,天下三宗匠都说她年岁虽小,早就是不世出的茶道高手。如今主公得之,老臣恭喜你!”
“此是侍奉过久秀的楠木正虎,”
眼神疯狂之人抬扇向舱门指了指,转觑道,“如今是我身边的右笔,自称楠木正成的子孙,一直哀叹家门中落,盼望朝廷取消祖先楠木正成‘朝敌’的罪名,后来在我的努力下圣谕皇勅免了楠木正成的朝敌罪名。我还帮他谋求叙任式部卿法印,从那以后他一心一意追随我,平日当友闲的助手。此人书法很好,听说属于‘世尊寺流’。我背后那幅朱权‘茶谱’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我惑望道:“可我不记得在久秀大人那里有没见过他……”
谢顶老头在舱门恭拜道:“老朽很早就跟随右府大人了,留在久秀那边当卧底,被久秀怀疑,从他身边越退越远,然而距离得再远,也被小姐当年的光彩照射到心神俱眩,久秀和友通他们在清水寺将小姐奉为茶艺女神一般,给我们留有难以磨灭的印象。那时小姐芳华十二三岁,容颜确是娇艳不可方物,而且气度雍容华贵,举手投足皆似带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圣光彩。久秀大人尤其沉迷得很,若不是因为他害怕信虎公,特别是信长殿及早上洛,恐怕久秀大人早想抱你走了……”
我听得不好意思,红了脸说道:“应该没有吧?久秀大人不会这样想的,况且我一直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好看。后来洗尽铅华,安心为人妇,经过了这么些年劳碌,是不是已跟猪一样啦?”
“没有!哪儿跟猪一样呢?”
谢顶老头在舱门摇头道,“如今更成熟美艳了。老伙伴们见了皆赞叹不已,年轻小辈们更为之疯迷,不信你问主公……”
“闭嘴!休要再说这些肤浅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