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家里也这样默不做声吗?”
我身上有些燥热,我一直在心里喃喃叫着老师,别问了,别问我们家里的事情了,求求你了。只是我越不忍离去。可是天实在太晚了……
五
后来的日子我就像有了一个新的功课把带着『露』珠的鲜花折下来,每周一次,尽量让每一枝都带上两三片绿叶。我用硬纸壳护住它们,这样装到书包里就不会弄坏。如果上课前没有找到老师,就得小心地藏好。我看到她急匆匆往办公室走去了——她如果在课间休息时回宿舍就好了,那时我就会把花儿交给她。我倚在门框上,咬着嘴唇等待。第一节课下了,她没有返回,我只好等第二节课。课间『操』时她终于回到了宿舍,可我又要被喊去做『操』。
直到傍晚我才取出那个硬纸筒,敲响了她的门。门开了——令人惊讶的是,这一次屋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坐在她身边,我差不多没有好好看一眼。老师赶紧招呼我坐下,又让我和那个小姑娘认识一下。其实谁都认得她,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讲过话。她的一口小牙齿雪白雪白,头有点黄;一对眼睛让人惊诧——那完全是一只小花鹿的眼睛!那真是和林子里的小鹿的眼睛一模一样啊……我磨蹭着,最后只好把那一束花取出来。“啊,多好啊!”
小姑娘叫了起来。
她叫菲菲,是园艺场老场长的外孙女,一个人所周知的宝贝疙瘩,大概早就被人宠坏了。这时她就坐在椅子上看着我,那对鹿眼从我脸上划过的一瞬有些烫——我装得毫无察觉,只跟老师说话。老场长的小宝贝疙瘩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
这天夜里我照例偎在母亲怀里。她见我不停地翻动身子,就叹起气来。
“你今夜怎么了?”
“我太热了。”
母亲把被子掀开一点。我每夜睡着了都要枕一会儿母亲的胳膊,当我睡去的时候,这胳膊才轻轻抽出。我这天夜里说了梦话。“你一睡着就咕咕哝哝。”
母亲说。
“我讲了什么?”
“谁知道呢。”
我又睡着了,可我相信梦中喃喃自语的一切都与那双鹿眼有关。
第二天上课间隙,我正站在那儿呆,突然有一只手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是黑子。我身上立刻一抖。“喂,你包里有什么呀?鼓鼓囊囊的?”
“吃的东西……”
“给我吃不行吗?”
“……”
就在他纠缠的时候,有个同学在一边不知怎么说起了父亲如何如何,于是有人就吵吵嚷嚷地问起了“父亲”
,让我脊背那儿阵阵凉。有人吆喝着
“说说你爸爸!”
黑子说“他没有爸爸。”
“我有爸爸。”
“他干什么?他在哪呀?”
还没容我回答,他就说出了一个侮辱的字眼穿山甲。“在大山里开洞子不是‘穿山甲’吗?哈哈哈……”
我咬住牙关,终于没让泪水涌出来。我只在心里小声呼唤“爸爸,爸爸……”
从那一刻起,同学们嚷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的两耳嗡嗡响。我在一片混『乱』当中捂着书包跑开了。
我一直跑出校门,跑上了那条小路。荆棘划破了我的脚,我跑得大汗淋漓……
有很长时间,妈妈和外祖母都不知道我怀抱一捧鲜花上学的事儿。除了折自家的菊花,我还要在那条灌木丛生的小路上折一些好看的野花。我知道,我的老师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大蓬颤颤的、香气四溢的鲜花——比起我无尽的感激,这只是一份微薄的礼物。我一无所有,我只有一大束鲜花。
春天之后是夏天和秋天,这三个季节都有可爱的花朵;而冬天对我来说真是太漫长了。
我会永远记得春天又一次来临的狂喜——满岭,不,整整一片旷野上都开遍了鲜花。这简直不是别人的事情,不是一个秘而不宣的隐藏,而是无边的大地在与我一起欢呼。这隐秘眼看就要藏不住了,因为它写在了无边无际的野地上。我的采摘啊,我的不倦的采摘啊……那些日子里我总是在老师的屋里待到很晚,总是听她读书、弹那架风琴。
有一天夜里,她像过去一样送我出门,可不同的是这次她一直伴我向前,一直把我送到荒滩小路上。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语,像压了一个沉沉的心事。分手时她的手一下下抚『摸』我的头,我像过去那样靠在她的胸前。当她挨上我的额头时,我的脸庞变成滚烫烫的赤铁……
两天之后,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把一束带着『露』滴的菊花用纸包好,往校园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