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故事》
一
唐小岷最终把控告信交给了我。它几经修改,如今已变得简洁有力,并且有三分之二的同学在信的末尾签上了名字。在那个座谈会之后,有人费尽心机,采取了各种手段加以阻挠,与家长和老师谈话,又分别找同学逐一劝止,总之以各种办法施加压力和影响。唐小岷和几个同学不得不与之周旋表面上答应放弃,说“我们不告了,因为我们知道最后怎样都没用。”
实际上却一刻不停地抓紧去做。这是一场力量相差悬殊的对峙,胜者却是孩子们。整个过程令人感动,让人不由得从心里钦佩起少年的心智和少年的勇敢……她把这沓纸放到我手上,然后就在旁边喘吁吁地看着我。
我和朋友一定要设法送抵这一信件。冷静地想一下,这次成功的希望也许只有百分之一,但我们却绝不会放弃。
我在一个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唐小岷感激地看着我。
我在心里说可爱的孩子,我们这一代做得太少了——在将来,我们或许被称为软弱的一代。我一遍遍抚『摸』着这份带有密密麻麻签名的信件,心中充满感慨老天爷做了一次多么奇特的安排,我和死去的骆明,还有眼前的小岷,都从同一个校门踏出,而今又走进了同一个故事。时过而境未迁,世界变得如此千奇百怪,但这里却奇迹般地保留了原来的一切,它们还如数存留园艺场子弟小学,女教师,连同她身旁那个闪动着一双鹿眼的女孩……
门外传来一阵风琴声,它在风中时强时弱,引着我和小岷一起走到外面去。
我们一直走着,直走到学校门前才站住。琴声更为清晰,简直是迎面扑来,一遍遍诉说着那个哀婉的故事。好长时间我们都忘记了说话,一直站在那儿,一直到琴声停止。她凝视着远处,当我再次问起什么时,她才转过脸庞。我问她的爸爸妈妈——他们对整个事件的态度,对签名活动反对还是支持?小岷的回答出乎我的预料“妈妈支持,爸爸反对。”
说过之后再也不吭声了。她像现在这样眉头紧锁,我还很少看到。她往前走去,但没有进入校门,而是从它的侧面往前走去。走了一会儿她又站下,回头看着我,好像在问我们还要继续往前吗?
这是灌木丛中的那条小路,我们很快就要登上沙岗了;再往前走就是那片小果园了。她站在了一棵野椿树下,迟疑着。
这还是当年的那棵野椿树吗?它看上去一如当年,枝叶茂盛。几十年过去了,它还是一头乌。人和树不能比,风霜失掉了野椿树的叶子,还可以再生;风霜洗白了人的头,却难以再次转黑。我看着乌油油的野椿树,把紫红的叶梗捧在手里。我又嗅到了浓烈刺鼻的气息。
我们在小果园的篱笆旁站了一会儿,最终不想打扰泥屋的主人。
前边是一片茂密的灌木。当轻轻拨开灌木枝条,脑海里马上回旋起当年那惊魂动魄的一幕护园人日夜守在屋顶上向北张望,手里是一杆黑『色』的枪;最后终于开枪了——枪声震撼着整整一片原野,我在枪声里急急奔跑,一直随着那两个枪手跑进了这片灌木林中——天哪,他们打中了荒原中惟一的一只花鹿……我至今记得它身上的花纹,它渗出的血,它那美丽的、一点一点失去光辉的眼睛。我就是从那时起才记住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们的原野上再也没了自己的花鹿。从此,我失去了自己的鹿眼。这是我一生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小岷在一棵核桃树下站住了。树下是一片光洁的沙土,上面正茂盛地生长着几蓬金盏草。树上刚刚结了青果。以前的灌木丛中,各种各样的果子太多了,不到成熟的时候谁也不去动它们——可惜现在只要结出一枚果子,无论多么生涩都有人把它摘掉。眼下这棵野核桃树上的果实只有橡实那么大,可也大半被人弄走了。人哪,就是这样贪婪可怕,竟然要攫取青涩的果子……
在散着清香气的核桃树下,唐小岷蹲下了。她低头寻找着什么。树下有一些脚印,小小的模糊的脚印……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头差不多要垂到了沙土上。我想把她的心绪引向别处,问最近回家了吗?我知道她的家在市里,离这儿还有二十多公里。她说没有。她父亲是市直机关的一位处长,母亲是这儿的园艺师,两地都有宿舍。父亲和爷爷『奶』『奶』住在一块儿,要照顾老人的生活,所以只能到这儿来过一个周末。我问她愿跟父亲进城,还是一直待在母亲身边?
“当然是母亲这儿。可有时候我想爷爷,我要回去看爷爷啊。”
我问母亲为什么不调到市里——这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啊。
小岷说母亲不想放弃园艺工作,因为她就是学这个专业的,从毕业到现在一直都在这儿工作。“妈妈讲过我出生那一天的事,说她那一天正要乘车往市里去,车子跑了没有多远她就觉得难受极了,只好再返回。结果妈妈就在果园里生下了我。妈妈说那时候这儿的医疗条件很差,她直到今天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呢。那天父亲知道了赶回来时,我早生下来了。妈妈说我比一般的孩子要早生好多天。”
我又问起了爷爷。她摇头“爷爷『奶』『奶』和母亲合不来。”
这很可惜。原来是这样。我明白,如果爸爸离不开爷爷『奶』『奶』,那么这一家人就无法在城里团聚了。好在爸爸妈妈情深意笃,还算是一个和睦的家庭。小岷一讲到自己的爷爷就来了兴致,再也不愿停口爷爷是一个老军人,十六岁就参加了队伍,枪打得好,还不到二十岁就成了一个骑兵连长。“我爷爷那时啊,骑在一匹大白马上,挎着大刀长枪……”
腥风血雨的岁月过去了,它留给后一代的竟是如此美好的想象英勇,帅气,传奇和浪漫……“小时候爷爷给我讲了很多战斗故事,还给我扎上一条武装带,把我打扮成一个女兵,教我打敬礼,正步走。真好玩,我老要笑,爷爷就说不准笑。我立刻不笑了。他让我收腹挺胸……”
唐小岷说到这儿脸有点红“在城里,许多人都怕爷爷呢。”
我问老人退休以前做什么?
“爷爷退休以前是个大官。”
“哦——他现在回家休息了,人们还怕他吗?”
“还怕。走在大街上,认识他的老远就打招呼,亲亲热热的,可我知道他们心里还是怕他。不过我爷爷可好呢。他现在没事了就去钓鱼,有一次钓了一条那么长的大红鲤鱼,它离了水跳得啊。我说把它养起来吧,爷爷说好,把它养起来。可是摘下鱼钩,血从嘴里流出来……爷爷一整天都不好受,他不钓鱼了。他说我们今天不钓鱼了,就在水库边上走走吧。我们玩起来。风从水上吹过来,爷爷的白头吹『乱』了,他站那儿拤着腰,望着远处说‘小岷,你看见水库那边那个山岬了吧?’我说看到了。爷爷大概想起了往事,眼里蒙了一层泪。我不吭声了。我知道爷爷一会儿就会开口说话的,他时不时就要讲起过去,有时讲着讲着就要停住。我问爷爷怎么了啊?他偏偏不说。我常看到他的眼睛望着远处,一声不吭——他眼里真的有一层泪呢。”
“人老了就这样。”
“是啊,不过为什么?”
“因为他会想自己这一辈子……”
“可能是想起了伤心事儿吧!”
“爷爷觉得你这个年纪该听一些轻松的故事……”
唐小岷低下头“可直到今天妈妈还给我讲幼儿园里的故事。在园艺场,叔叔阿姨整天给我讲的也是这些。什么时代了啊!其实我们什么都懂——我们知道的,也许比他们还要多!我们看到的经历的,他们想都想不到……在爷爷跟前才能听到打仗那些事儿,可惜只听了一半,下一半他就不讲了。多急人啊,我从来听不到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