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说“我有时候想起你,真想到那座城市去看看你。晚上我常看着西北方向——我知道那个城市的位置。”
我衣兜里的笔记本好像真的有了一个活的灵魂,它正扑扑抖动呢,这时如果不是我的手紧紧按住它,它肯定要蹿出来、要飞到桌上。我全力按住了它,感受着一种强烈的跳动。
“你知道,我有很长时间想摆脱这个校园,调到一个新的工作岗位上,哪怕是去做清洁工、去做苦工,反正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离开这个校园就好。有一段我还想去做服装设计师,为这个我还看了很多书……”
我『插』话“如果这样,那么我们两个就一块儿背叛了地质学。对我来说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我们家本来就没有干这个的。而对你就不同了,它是你们的家学……”
说到这里我觉得触碰到了什么,赶紧刹住了话头。我一抬头看见柏慧脸『色』蜡黄,嘴唇抖动起来。她在注视我,然后低下头。她嘴里喃喃着
“家学……家学……不,还是让我离开校园吧……”
“那为什么没有离开?”
“是孩子的爸爸,他坚决不同意。我们不愿为这个吵架,我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最后也只得向他妥协。”
我点点头“这种妥协太应该了。”
我又记起了那些丁香树,树隙里洒下的月光……我禁不住问了一句“还经常弹琴吗?”
她“嗯”
了一声。
“……”
到底是什么把我们生生分离?这种分离对于一个人有多么残酷,要很久以后才会明白。一个人只有在渐渐苍老下来,沉静下来,常常遥望天边星斗的时候,才会知道一切都不再回返,心上的什么被永远地挖空了。他仅仅用沉默来抵御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他知道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已把忧思和万般苦痛一块儿嚼成粉末,然后在午夜里无声地吞咽……那么她呢?如果她的满头黑真是染成的话,那么这个火热的、在一个人的心中永远留恋着的微黑的姑娘,就过得一点儿也不轻松……我想起了与岳父的一些争执,我想说的是,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亲历战争,可是在那些血与火的残酷争夺中,在生命朝不保夕的战争年代,又有多少三十多岁、或者更年轻一点儿的女子顶着满头华呢?有谁知道这个年头负在我们背上的沉重有多少呢?
我捧起了柏慧那只烫烫的手,放在眼前。当年我们常常这样做。这双手啊,它的每一条纹路我都熟悉。多么久了,漫长的日子里,有多少东西需要这双手去搓『揉』、洗涤,因为汗渍和污垢太多了……一件又一件洁净的衣服晾干了,她的手却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细腻光润。我想说,那个小提琴手的手并不比你的重要多少,你可以让他去多做粗活。你怕他的手真的弄糙了,按不准音阶吗?不,那时候他如果真的拉变了调才好呢。难道一双柔嫩的手就一定会拉出更为美妙的音乐吗?我在心里否定这个,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个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的手给搞糙,搞糙——那样才能让我稍稍满意一点儿。那是一种奇怪的欲念,是嫉妒生成的。
时间不早了。柏慧开始提醒我。我知道开车的时间就要到了,可我频频看表的时候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我答应离开这座城市前去找一次老讲师的,我们两人有个至为重要的约定。
我现自己差一点儿遗忘了那件最重要的事情,就说
“不,不,我必须马上离开,我必须马上走。”
“来得及,离开车时间还有二十二分钟。”
“不,这比开车更重要。我要到一个朋友那儿去一次。我要走了。”
我们就这样匆匆离开了——刚走了几步,我突然想起要记下她的电话……
她惊异地看看我,写在了纸片上。她回头走了。
我急急地往老讲师的住处赶去,一边在路上看着纸片上那一串阿拉伯数字——记起来了,这就是我在电话亭前下意识拨出的那个电话号码!
我渴望与她再一次见面。
《愧疚》
一
又一次面对老讲师。他头也不抬地伏在桌上。我就在他的旁边坐着等待。停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
“我考虑好了。不想跟你一块儿做那些事情了。”
“为什么?真的因为没有喝酒吗?”
我讥讽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激愤。
他摇摇头“你错了小伙子。你走了之后,我一口气喝了半斤酒,是高度白酒。我平时的酒量只有三两。我喝了半斤,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站都站不稳。喝了酒之后头脑还蛮清醒。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作出了一个决定不能与你合作啦小伙子。我要请你原谅,因为我们是两代人。你或许应该找一个年纪差不多的人去干。我不能与另一代人合作。我们互不理解,喝再多的酒也还是两代人。”
说完,他幸灾乐祸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