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一旦生出,便再也止不住,连风也卷不走半分。最终它是被任天富响亮的脚步声和失了稳重的惊叫打断的。
“波哥!12点的卫星数据来了!”
任天富扒在门框上冲陈相喊,两手湿漉漉的,还在滴水,显然他这厕所上了不止一次。
两人一同回到值班室,除赵栋梁以外,所有人都围在陈波的座位前,连椅子都被拉好了。
陈相仔细查看那张云图,但关注点不在台风的位置上,而在湛江北部上空的水汽分布上。水汽图的对比度并不如可见光和红外图那样高,纯黑底图上总是弥散着丝丝缕缕的灰色痕迹,那是波长7微米左右的电磁波穿透整层大气时,在路径上测得的水蒸气含量的总和。
他所关注的地方,在这个时刻还没有被台风外围云系影响到,所以在红外图象上显示为黑色,代表该地区上空无明显云层。而水汽图上,当地被灰白色占据,与西北方的大团白色连成片。
湛江及北部地区的水汽在12点的时候就已经不少了,来源为西北方向的暖湿气团,这和天气图对不上。在天气图上,这里盘踞着一个局地高压系统,大气低层持续吹东北风,而东北方向很干,干冷暖的空气平流过来,应该把当地的水汽驱散才对。
天气形势和卫星图像对不上,二者之间必有一个是错的。如果放在一年以前或者更早的时候,陈相一定会本能地认为是天气图在出错。因为在计算机仍未普及的年代,天气图由人工手绘。那时,气象台里最重要的岗位不是预报员,而是填图员。
填图员坐在与报务室一墙之隔的填图室内,从一个互通的小窗口接来报务员递来的报文,把它们填在写在底图上。底图上绘有各城市、观测站的位置,以及主要的河流、湖泊、山脉等等地理标志,本就令人眼花缭乱,标注好数据后,更是复杂得像捅了蚂蚁窝。
而填图员则要操着蓝色的蘸水笔,一气呵成地在上面按规则画出光滑的线。这既是脑力活,也是体力活,十分繁重。报文每三个小时接收一次,一次填图过程就需要一两个小时。所以填图员们需要像打仗一样,不敢有丝毫放松,否则一旦填错、绘错、绘慢,就会给后续的预报带来非常不利的影响。
可人不是机器,不可能永远不出错。在那时,绘图快出错少的填图员会被授予“优秀填图员”
的称号。这是一种只有少数人才能享有的至高荣誉,其余的,则只能在腰酸背疼和眼睛干涩中挣扎几年,带着一手老茧默默退场。
1995年起,名为mIcaps的气象信息综合处理系统彻底解救他们。新型电报机自动译码,地面、高空和卫星数据全部被集成在一起,利用网络统一分给各单位。填图员的业务归并在预报员的工作中,从繁重到部队转业人员都吃不消,变得轻松到只需要轻轻点击一下鼠标。在算法的加持下,无论多复杂的场景,计算机都能够瞬间把图绘制出来,并且总能完美无瑕。
所以,在计算机统治一切的当下,天气图和卫星图像这两份产品都值得信赖。陈相无法凭借主观经验轻易判断,于是把求救的眼光投向任天富,希望他能和自己一起,用有限的脑力和脆弱的肉身,审判踔绝的机器之力。
自从台风登6这一事实被认可之后,任天富那副自信果敢的神态完全消去了。他眼神慌张,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焦虑,声音依然急促洪亮但明显是在强撑。陈相把各个气压层上有疑点的天气图铺满界面,用鼠标在关注的地方画圈圈,引导任天富在其上寻找错误。
这是一种高级版的“我们来找茬”
游戏,既考验眼力又考验脑力,从线条密匝得要放大才能看清的图像上,找到几条连错的线或者一个不合群的点,在没有参考答案的前提下。谁也想不到,在填图员彻底消失的半年后,有两个人开始不自量力地体验他们的过往。
凌晨1点1o分,雨已落下。时缓时急的雨滴砸在腐朽的门板上,出脆响,听起来像是头脑中的零件正在断裂。围在电脑前的所有人都屏气凝神,连一向话痨的张勇都安静得像入定的老和尚。
赵栋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陈相的隔壁,面对聚精会神的人们的背影,哗啦啦翻书,口中念念有词,念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像夏日夜晚的蚊虫,吵得人心神不宁。
不知过去多久,那只不安分的蚊子终于觅到满意的食物,安静下来。他放下书,站起身,也凑到电脑前,抿着嘴唇,像在酝酿着什么话。下一秒,任天富惊叫出声:“这条线不对!”
任天富手指5oohpa图上,广西贵州湖南的交界处,画了一个圈,“这个地方,看起来像均压场,但其实有个冷中心没给圈出来。588线既可以从这地方北边一条线贯穿到南亚去,也可以走海口站从南边绕。在第二种情况下,这里应该有个又小又弱的冷涡,是深厚系统,低空肯定有槽!”
算法永不出错的高光一旦被抹除,千疮百孔便尽数显现,像被食肉动物破解保护色的斑马群,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任天富和陈相两人开始操着各色铅笔,在屏幕上涂抹,把有问题的天气图尽数修正。这个过程十分简单顺畅,连张勇都能提出一两个有见地的想法。不稍一会儿,极限平铺在窗口上的6张天气图全部修改完毕。
浅浅的笔痕悬在光滑通透的屏幕面板上,危若朝露,好像马上就能被空气里弥散的水汽润开、洗掉。摆脱既往认知的桎梏之后,面对眼前这台解放无数枯槁灵魂的机器,陈相第一次感到烦心,烦心精心设计的算法也终有失误;烦心无论再用力,笔痕也无法穿透面板与底图融为一体。面板和其下整齐排列的液晶分子相距不足毫米,微不足道却无法跨越,就像横在人类智慧和机器智能之间的那道沟渠。
时间指向凌晨1点3o分,名为sa11y的恶魔如期把这栋立在山头、四周毫无遮挡的下楼吞入口中,细细咀嚼。风噪贯穿一切,厮磨在耳边,令人心颤,但陈相的心境却格外明晰。任天富正拿着修正后的天气图,向张援朝汇报。模式也已被重新驱动上,使用最新接收的卫星数据和重新插值突出冷涡形态的观测资料。
如果一切顺利,那么2o分钟后,陈相便可以得到一份完整的模式结果,在其上,台风的登6路径与现实相差不大,强降水中心出现在瑞云湖附近。接着,在风暴潮席卷一切之前,他有机会用这份结果说服张援朝炸堤,救下数万人的性命。除了张瑾玥的。
他并不知晓张瑾玥现在身处何处。按照过往轮回的记忆,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从裁缝铺返回,打着伞。可那把孱弱的绸布伞并不能为她带来任何庇护,灾难面前的惊心也将让温暖羊水里的东西失了安稳。如此这般,承载着两条生命的脆弱之躯迟早要倒疾风冷雨里。
她也许会坚持、会呼救,但却无法逆转注定死亡的未来。因为按照第一次轮回的经历,要不了多久,他便可以接到人民医院的电话。
在风雨来临前见到张瑾玥并把她送到人民医院,这是救下她的唯一方式。在当下的情境下,这显然不可能实现。因此,在等待模式运行的2o分钟内,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要把凌晨一点多才能传送过来的卫星数据记下,这样,在下一次轮回中,他便可以在晚间11点前让模式正确地运转起来。最多晚间12点,他就可以安排好台里,搭上陈德球的顺风车,把张瑾玥接到人民医院,默默等待到凌晨2点,彻底结束这荒谬的一切。
完成这样的设想并非一件容易事。卫星数据的空间分辨率是o。1度。要想描述台风对当地的影响,模式模拟的域至少要设置为2o度x2o度,即便使用嵌套,最内层的域也要覆盖住整个雷州半岛,至少有2度x2度。意味着他需要在剩下的1o多分钟内,精准记下4oo个浮点数。这着实是一种挑战。
在结束被试卷支配的五年后,他重拾起学生时代的疯狂。满屏数字摆在面前,目光贴在上面,像蠕虫一样从左上角吃到右下角,咽进肚子里,刻在脑子里。
聚精会神之下,感官变得混乱,风雨的呜咽变得模糊,苔藓的潮土味和遥飘来的鱼汤香气却格外清晰,仿佛置身于二横巷老房子内,在一个阴郁的下午,坐在卧室里,大敞着窗,厨房里咕咕嘟嘟炖着鱼汤,张瑾玥马上就要推门而入,喊他吃饭。
目光扫到屏幕右下角时,他被推门声打断,有人喊他的名字,粗厚的嗓音,以焦急的语气。
“陈波!模式结果拷贝好给我,水文站要据此计算洪水路径。”
张援朝话音刚落下,模式结果输出。在标有o7o1o1:ooBJT的图像里,白色年轮的中心如愿出现在霞山区海岸,但降水中心错误地出现在遂溪县,北桥河上游。一瞬间,心中的安然与笃定被击破。
通常,这是一份优秀的预报结果,因为遂溪县和瑞云湖相距不足1o公里,不比模式的水平空间分辨率大多少。但在眼下的情况下,却再糟糕不过。
霞山区在赤坎河南边,赤坎区在赤坎河北边,遂溪县在赤坎区西北方。预报结果把强降雨中心错放在遂溪县,水文队就会把防洪的焦点放在北桥河沿岸和整个赤坎区,不可能按陈相的心愿把赤坎河北岸的堤坝炸掉,不炸南岸的就不错了。这样一来,最好的情况是霞山区北部的居民被捎带着撤离,最差的情况依然是赤坎河以南汪洋一片。
即便按好的方向想,考虑到风暴潮潮锋会出现在霞山区,把海边的居民撤离,也完全来不及了。已经凌晨1点5o分了,就算是神仙也不能在短短2o分钟内把上万人从凉席上、毛巾被下抽出,撵他们上高楼上高山。
无力回天的绝望下,陈相离开坐位,默默注视张援朝迅浏览一遍结果后,把一张已经贴好标签的光盘塞进光驱。张援朝不光拷贝了结果,还拷贝了模式的参数和初始场,也许是要拿去水文站那边跑耦合模型,预报海浪。
在这个年代,市话的带宽是128kbps,即便是专线,也最多提高三五倍,把张援朝的数据传送到几公里十几公里以外的地方,至少要十几分钟。也许,在另外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也有一群人正在度过无眠之夜。他们焦急地等待数据,利落地把它们塞进计算机里,在算法推演的未来中,只看到一片死亡。
“叮铃铃铃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