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神色麻木的女子如孤魂野鬼一般独自在营地外的荒野上流荡,她面庞冷淡冷酷,只有右手臂上,布满了一大片渗出血迹的触目牙印。
灰蓝长白天际,雪色初霁。
清早三军整营待,主帅有令,十万大军撤回北庭城。
粮草先行,然后是三万先锋行军,悲慨浩然的大军蜿蜒肃整地朝后方撤去。
半个时辰之后,中军营将士列队肃立在营地前,玄黑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戒备森严的主帅军前停着一辆简便的檀木马车,几位副将骑着马候在军前。
阳光照耀的积雪草地上终于缓缓出现两人。
冷霜推着一方木质轮椅,端坐在椅中萧容荒脸色惨白中泛着青,气色差到了极点,他手指紧紧地扣紧了轮椅的扶手,撑住身体让自己坐得挺直。
几位副将下马,站在他的身侧,低声地对答了几句。
萧容荒吩咐几句,便挥手让众人回营领军。
冷霜缓缓地推着他停在马车旁,他仿若并未看见冷霜伸过的手,独自扶着扶手站起了身子。
只是身子实在虚弱得无力支撑,他甫一站起走下轮椅,便是轻微一晃。
冷霜咬着牙,定定地守在一旁,却并不伸手扶他。
萧容荒扶着车门低弱地喘气,阖目站了一会,方才缓慢地登上了马车。
中军拔营,整支大军连成一体,浩荡巍然。
一抹浅灰的身影,如同飘荡无依的幽魂一般悄然跟了上去。
从郊野撤回北庭城内,沿途要经过大片草原,若是行军度,约莫一天。
积雪融化的路途并不平坦,马车内一直断续地传出闷哑的咳嗽声。
临近中午时分,张副将策马走进中军,对着守在车侧的冷霜略微拱手,便登上了马车。
张将军在车里待了约莫一盏茶时候,出来时手上握了一张堪舆图,朝着立在一旁的士兵大声吩咐:“传帅令,大军就地整营休息,半个时辰后继续前进!”
数位校尉即刻策马扬鞭,在蜿蜒长军中疾驰:“传帅令!大军就地整营——”
声音远远荡荡地传了开去。
马车在一片略微平敞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冷霜端了药,掀开车帘跨上了车厢内。
宽敞马车内布置简洁,置着一方暖塌,一张案几,上面密密地铺满了地形图和宗卷文案。
萧容荒正握伏在案前凝神写字,左手中的一方绸帕,不时地捂住嘴低声咳嗽。
冷霜躬着身体低声地道:“爷,把药喝了,歇一会吧。”
萧容荒头也未抬,简单地指了指案几:“搁着罢。”
冷霜将碗放在了案几上,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也不敢再出声,悄悄退了出去。
萧容荒腕力不足,一张折子写得断续,下几行便觉得眼前有些昏花,不得不停下来按住胸口缓缓地喘气。
即使是这样捱着,仍然不肯搁歇息,他固执地写完最后一字,待墨迹干涸便将信封进了一个精巧的火漆圆筒中。
方倚回榻上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倦倦垂眸端起那药碗,蹙着眉头喝了一口,下一秒,手边的药碗颤抖着一放,闷声的呛咳溢出,他手边的方巾赶忙捂住了嘴,一口褐色药汁便混着鲜血吐了出来。
萧容荒紧紧蹙着眉神色冷静地将手中染血的白帕揉做一团,扔进了车内的一方精致紫金熏炉。
转目间看了一眼那碗药,低声叹了口气,便推到了一旁。
晌午过后,大军重拔营出。
北庭城郊的道路渐渐宽阔,先锋骑兵度陡然加快,众将领士兵顿时精神一震。
四匹骏马顿时扬蹄长嘶,马车在宽敞的官道上疾驰起来。
萧容荒倚在榻上闭目养了会儿神,却被突然急驶的马车震醒过来,他蹙紧眉头忍受着马车陡然颠簸引的心悸,面色愈加苍白如淬玉,过了好一会,方缓缓地撑起身子。
他低低咳嗽着从暖塌上摸出一方干净的手巾,抬手翻开了案几上的宗卷。
微微蹙眉强自凝神处理公文,萧容荒直的瘦削双肩透出专注,连憔悴的病容都拢了一层微微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案几上的最后一卷都被认真翻阅做了批注,他倦倦地揉了揉额角,掩着嘴咳嗽几声,重铺开了案几上一张绢纸。
一阵旷野的晚风掀起车帘的缝隙吹了进来,扑面而来的一股寒气吸入肺腑,一直强自压抑着胸口刺痛陡然剧烈翻涌,握着的手一顿,清俊容颜中透着病态灰白的男子一把推开了眼前的素纸,伏在桌上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萧容荒抬手欲掩住嘴角——但他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微地蜷缩着——竟是颤抖着再使不出一分气力——
颤着身子猛烈闷咳——顷刻间铺着素白绢纸的案几上已是一片惊心触目的红。
萧容荒只觉肺腑间的血腥之气浓一阵淡一阵地翻涌而上,五脏六腑流窜着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尖锐刺痛,乏力地倒在桌边咳了好一阵,他倦极合目等那眼前那一阵黑雾晕眩散去,便勉力挣扎着去摸塌上的瓷瓶,他还不能死——
尽管他已经如此渴盼着这个尽头的解脱,但是,还不是现在,他还不能够——
昏茫的思绪间,眼前的晕眩却突然幻化成了她嫣然的笑靥,似嗔似娇,仿若仍是当年,他们在喀力根河的苍翠牧草间纵马奔驰,那般畅意飞扬,再无一丝俗尘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