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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愚蠢（第1页）

大学时，宫熙贤有一门必修课叫做组织行为学，课上有名同过组的同学，当时加入了一个名叫se1fre1iant的社团。顾名思义，这个社团意在验证，在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的时代，一个群体或者说部落，能否实现自给自足。当时她就想，这还需要验证么，人类历史不就是从自给自足的状态展到现在的么，如果他们能在部落时代的生活和生产水平下存活下来，那么这个理论就成立，所以归根结底考察的是人，而非社会形态，或许他们把社团的意义改成唤醒当代人回归质朴本质生活会更加合适。但不管改不改，这个社团存在的本身就已经透着一股蔑视专业化的意味，而宫熙贤，无疑是坚定的专业化支持者，于是便觉得，有病确实需要呻吟，但先要找准病根。

就像今天的早餐仍然是她准备的，加上昨天的夜宵，她待在厨房的时间肯定已经过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半天的工时，如果不是专门为了提高生活质量或者增加生活情趣，她不觉得这是一段有效时间。换句话说，假如一日三餐都要自己准备的话，那她这一天也就不用做别的了。这就是论证专业化必要性的最简单的例子。

同样，如果说餐厅、市、食品工厂、家政人员创造的时间价值大过产品价值，那么决定了律师、医生、设计师、建筑师无可替代性的显然是产品价值，毕竟即便为了建博物馆，宫熙贤愿意去研究建筑学，她也未必就能学得会。

“简单来说，第一轮选出前十名，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些设计图，而投票来自三方相关人员：美术学院、宫氏集团以及第三方工程监理公司。美术学院和我们的侧重点肯定有所不同。比如美术学院之所以要建这么一座博物馆，就是为了让学生能够及时接触到最前沿的设计理念，那么创新性和设计感也会反映到他们对博物馆设计方案的选择上。宫氏则更重视功能性和可持续性。当然这里的功能不仅指展示和保存，还包括品牌营销，因此为了让参观者看到宫氏的成长和进化，展品就不仅要包括宫氏早年的设计作品，还要尽可能多地涵盖近年的作品，尤其是未来还会6续增加新的展品，那么可持续性必然是我们的另一个重点。而在技术和施工可行性方面，无疑就是我们和美术学院都力有不逮的了，只能交给专业工程监理公司以及各自的顾问团队。“

”

所以这张评分表格并非三方共享，而是你们内部自己制定的衡量标准，对吗？“

”

没错，你看出来了？“

”

这个不难，你们加在功能性和可持续性上的权重比其他项要高得多。那么这个排名呢？“

”

当然也是我们想要看到的结果。“

”

所以，在下周的会议上就会公布综合三方意见之后的排名是吗？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最终结果也就出来了？“

”

林先生，稍安勿躁啊，我知道你关心你们裴老师，但还不会那么快最终敲定。为什么叫第一轮评审，就是意味着还会有第二轮和第三轮。下周的会议上的确会公开综合排名没错，但更重要的是听取入选建筑师的展示。不知道林先生对此有何高见，能否指点小女子一二？“

林远被她逗笑，她哪里需要他的建议。不说他资历尚浅、学艺不精，只看这个排名就知道，她绝不会为了吸引注意力而选择招摇过市、哗众取宠的方案，真要说起来，传统保守、中规中矩的设计反而更受她的青睐，那么只要秉持同样的原则，再加上专业顾问人员背后的支持，要应对会议上的展示根本绰绰有余。

看到林远继续看图，并不理她，宫熙贤便识趣地不去扰他，自去找猫。

老猫晒太阳晒得正好，并未料到新来的女人是个不省事的，居然陷害它。它被淋了一身的水，大喊救命，窝里的崽子却无动于衷，这个女人力气又大，它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扭断它的脖子，只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权且任她摆弄。好在洗到一半的时候，吃里扒外的崽子终于钻出来瞧了一眼，它趁机连连呼救，可是他明明看见女人都快将它折磨得不成个猫样，居然趴在窗口袖手旁观。老猫终于忍无可忍，奋力挣脱束缚，而就在它与女人殊死搏斗间，看到小崽子终于有了行动。只见他几步冲到他们身边，于是它又大喊，快管管你带来的这个女人，却不成想小崽子过来是当帮凶的，一个女人已经够它受的了，再加上这个忘恩负义、六亲不认、娶了媳妇忘了猫的崽子，一句吾命休矣，顿时涌上心头。

老猫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按理说，它和这家人已经和谐共处了十多年，小崽子应该不会谋害它，它大可放心，可是偏巧最近猫心慌慌，狗心也慌慌，镇子上正在驱赶抓捕流浪动物，于是再怎么放心，它此刻也不得不小心为上。

可是它都小心了一辈子，有时候也想痛快一把。豁出它这条老命又如何，它就是想教训这群愚蠢的人类，让他们知道这个星球不只是人类的星球，所有生物都有权平等地生存在这里，所以不要叫它们流浪猫、流浪狗。如今他们仗着人多欺负其他物种算什么本事，不过是他们残忍的另一个证明罢了。

而有的时候它又会想，一辈子都忍下来了，哪里差最后这点时间，这群愚蠢的人类，就让他们自己闹去，早晚有他们自食恶果的时候，它又何必多此一举。就像眼前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崽子，居然敢对它上下其手，它定要让他们吃吃苦头，知道它身上带着多少细菌么，不是要给它洗澡么，那它就让他们洗个够，也传染个够，看看最后遭殃的是谁。

“它这是——听天由命了？“

“打不过就逃走，逃不掉就认怂，怂都不行那就装死，一贯的风格罢了。“

都说宠物养得久了，多少都会染上主人的痕迹，宫熙贤着实没有想到这只猫原来走的是这个路线，一点都不像林远。这让她想起宫熙建考大学时的事，至今她还记得宫熙建为了能够留下来给出的理由。

“我的朋友中有很小就出国留学的，他们自己年纪小，出国留学显然是他们父母给的人生规划。不管这个规划里有没有最终要让他们成为一个外国人这样的设想，但事实已然如此。比如我的神话故事里是姜子牙，他们讲的却是梅林的故事，我脑袋里印的是中国地图，他们却更熟悉英国地图。宫氏肩负的使命是让传统在新的时代扬光大，我长大后可以走遍世界去认识这个新时代，但我必须从小就沉浸在中国文化中才能体味原汁原味的传统，所以我非常庆幸爷爷没有从小送我出去，因为那样无疑会使我离宫氏更远而不是更近。

那么现在呢？我长大了，我骨子里已然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风筝线已经足够牢固，我可以遨游世界了，但我仍然想离宫氏近一点。我选择留在国内读大学，做这样的决定自然有我的理由。

先，通过对比世界各地的大学课程设置，不难看出，虽然教育资源、方法、氛围不同，但本科基本类似，大多是博雅通识教育。也就是说，这一阶段的目标是充实理论概念，建立知识结构，打开思路，认清现实，而我坚信，只要我读的够多，便可以做到这些，和我身在何处关系不大。最重要的是，显然我的志向并不在以后能做多大的学问，那么就没必要专门拿出四年时间来积累知识，反而边学术边做事，学以致用，更适合我。

当然你们可能会说，不如和我大姐一样，等到了研究生阶段再去实践，或者和我二姐一样，毕业之后再进入公司。本来按照现行教育制定者的意识，这是一条看起来既合理恰当又现成省事的成长路线，然而我时间紧迫，既然人生没有捷径可走，那么就只能日夜兼程。

另外，俗话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做这个决定也是为长远考虑。如果我想和大姐一样继续本科之后的学习，那么就不得不早早做打算。根据我的理解，中西研究生教育的不同，体现为是反抗还是皈依。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说宫氏刺绣手工工坊，近年来刺绣师所收徒弟的年纪真是越来越小。不仅如此，我的同学中也有不少从小就拜师学艺的，诸如此类的例子无疑在表明师徒制正在复苏。要我说，一个人越早拥有一段传统师徒关系，这个人成功的几率就会越高。我将其归功于皈依的力量。皈依无疑能让很多抉择变得简单，或者说一条路走到黑的结果往往是心无旁骛、坚持到底，而一力降十会也是最有效率的成功。

然而，在以普及性为主要目标的基础教育，以及在以通识博雅为特征的大学本科教育，师生关系其实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师徒关系。好在虽迟但到，研究生阶段，师徒制终于回归，不过同时坏也坏在，到这个阶段才回归，同化就不如养成系那般容易，于是就可能会出现反抗的情形。尤其近来，研究生反抗导师更是有愈演愈烈之势。

相形之下，如果说建立在尊师重道基础上的中式师徒关系偶尔让人觉得沉重，是因为它迫使你要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那么西式研究生教育任你徜徉整片森林，显然就是生命难以承受之轻了。此时的无枝可依就不能怪树了，让人无法皈依的是乱花迷人眼，那么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皈依还是反抗？相较而言，我的主题词会是反抗。这是因为，一来我们早已习惯在对立中确立自己，二来爷爷您之所以给我起名熙建，不正是有希望我破旧立新的意思，我也不想辜负这份期待。“

当时爷爷轻易被宫熙建用这番话说服。事实上，不同于外人的普遍印象，说服爷爷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件难事。估计在爷爷眼里，一个人哪怕清醒着失败，也要比糊涂地任人摆布或者随波逐流来得好，因此只要他们有理有据，坚持己见，他都愿意让他们尝试。

而在宫熙贤看来，别的不说，宫熙建有一点说得倒是挺对，给到过了火的自由显见不是一件好事，眼前这只猫就是很好的例子，但凡它学到它伺主的一星半点，也不会是这个风格。

“说到风格，一个建筑师的每个作品虽然会有所不同，但风格在一段时间内却是稳定的。“

他这是在提醒她吗？看来到底还是不放心。

宫熙贤在和林远的相处中增加了许多新鲜的感受，这让她觉得自己以前就是块朽木。当然，朽木也有朽木的好，大概没人会否认平静宁和是一个让人感到舒服的状态。但她也喜欢现在的状态，虽然不是那么恰当，但的确有种枯木逢春的感觉。生机勃勃的春天总会让人变得积极乐观。

就像在宫熙贤不多的理解中，她所认为的理想恋爱关系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可以相伴玩耍享受，也可以安慰支持彼此，却没必要非得把两个人过成一个人，或者说，爱情不是找支柱，反而其前提应该是各自把各自的日子过好。宫熙贤的理解听起来特别像现在十分流行的少女式期待的低阶版本。少女们说，爱情从来都是锦上添花，听起来要多美好有多美好，实则透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悲凉。但宫熙贤，既不天真，也不绝望，她只是了解，两个人的事，你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于对方的高尚。说是高尚，也不过是每个想要恋爱的人本该有的自知之明，在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让对方幸福的前提下，最好不要自私地开启一段关系。那么对她来说，爱情最好的样子就是，我不要你至低的保证，也不期冀至高的美好，我不需要你的负责，你也一样，把自己过好，不要反过来要我的负责。

但她似乎忘了，爱情是一种情感，一个人越是用理智来解答，就会越显得他悲观消极。的确，各自安好确实可以避免烦恼，但人们常常把它和一别两宽联想到一起，这就使得它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好的预兆。甚至在那些乐观自信的人眼中，各自安好没准还是随时抽身、不够投入的表现。

虽然宫熙贤绝不会承认自己是个悲观的人，但现在林远的不放心的确让她多了一点信心，或许一体化的生活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