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考场恰好是他们的初中。于是在九号下午出了考场之后,方幸叫住卫艾:“你着急回去吗?
大夏天四五点的太阳烤得人脊背发烧,卫艾拎着书包,一扭头:“你想去哪里?”
“就想在学校里逛逛,哪儿也不去。”
卫艾看了眼手表:“嗯。”
他们先出了校门和等着接他们回家的方志恒的司机知会一声先回去,又一同逆着人流回到几乎空了的校园。
一路上都是夏蝉的鸣叫声,自他们头顶密密麻麻地压下来。这次方幸走在了前面,带着卫艾,穿过学校的林荫道,绕过操场和足球场,远远看一眼被晒得地面发白的篮球场,最后还是回到了迷踪楼的脚下。
迷踪楼的北侧不比总是阳光明媚的另一侧,一年的大多时间都被参天的老树遮住大多的光亮。宽阔的高台阶下面是坚实的泥地,方幸小时候在这里和同学一起丢过沙包打过羽毛球,也曾在稍远一角的乒乓球台旁渡过无数个下午。熟悉的记忆让他有点激动,这段时间来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也松懈下来。几个大步跨上台阶,坐上台阶旁的宽阔石台,伸了个懒腰,也不管石头硬邦邦的硌人,舒舒服服地一靠一躺:“以前课间的时候,这个位置最难抢了。”
卫艾坐到他身边来:“这儿倒凉快。”
“嗯,还有老樟树,也没虫子,睡觉最舒服了。”
这句话之后卫艾没接口,两个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方幸听着远方传来的一阵阵的知了声,很是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凉风拂面,吹得他都熏熏然欲睡,这时身边的卫艾冷不丁地问:“你考得怎么样?”
考试这两天方志恒和武红坚决遵循考前总动员时班主任的指导,不问考试,也不让两个人讨论。没想到卫艾主动提起,方幸愣了一下,说:“还行。你呢?”
“就这样。想去哪里读大学?”
“去北京吧。”
“哦。”
卫艾本来想问方幸的打算,又想等他自己说出来,等着等着,眼皮先沉重起来,后来更是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到日头西去,才被归巢的倦鸟的叫声拍翅声催醒。睁眼的时候只觉得又是睡不够又满足,偏过头想看看卫艾是不是还在,却看见他坐在自己身边抽烟。
这一年多来给卫艾包庇了这么多事,还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方幸有点恼,伸手去拉卫艾衬衣的下摆:“你才多大,怎么又开始抽烟了?”
卫艾之前一直看着远方的某个点,察觉到动静后扭过头,目光从方幸脸上掠过他的手:“终于醒了?”
“别扯开话题啊。”
方幸不满地蹙起眉头。
卫艾微笑:“不然你再睡一下,我们就回家去。嘘,别问了,今天放过我一次吧。”
方幸想了一想,撇撇嘴,不太情愿地又问:“我睡了多久了?”
“你看天都黑了,你说你睡了多久了。”
方幸先做起来,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舒坦,这才跳下石台活动活动手脚,到底是觉得卫艾手边那一点红光刺眼:“别抽了,回家吧。”
方幸知道这次考得很不错,估分之后把成绩告诉班主任,老人家一下子眉开眼笑,拍他的肩膀说“方幸啊,我对你一直很有信心”
;卫艾估分的结果也不错,看来超水平发挥,总之连他自己看到估出来的分数后都愣了一下。
消息传回家里,大人都喜不自禁,一连几天在饭桌上讨论志愿怎么填,方幸是肯定去北京的,这是他从小的梦想,卫艾的分数不上不下,但如果志愿填得好,倒是很有一些大学可以挑选。大人们想尽方法用各种渠道打听,两个小的则如同出了笼子的鸟,乐得压了三年的枷锁一朝散开,只管四处疯玩。
最后卫艾也填了北京的大学,然后方志恒休了公休假,带两个人去西安玩。方志恒本来说是一家四口人一起出去,但武红有工作忙,也不愿意走动,就没去,还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方志恒带两个孩子爬华山。
上一次方志恒带方幸出远门还是在和武红结婚之前,他出差去北京,不放心儿子一个人,就把他也带在了身边。方幸开心得几个晚上都睡不好,火车上也是一路说到西安。自从那件事情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觉得爸爸又回来了,还是家里的顶梁柱。
方志恒有大学同学在西安,对方把吃住和游玩的行程都安排得好好的,方幸和卫艾也都玩得欢天喜地,怎么看都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一天在饭桌上,那个叔叔问:“来西安一次也不容易,怎么样,安排你们爬次华山吧?”
他把华山之好说得天花乱坠,方幸是早就心痒了,眼巴巴地看着方志恒。方志恒之前也没上去过,看到自己儿子期盼的眼神,但毕竟武红一天一个电话地来叮嘱,就问卫艾:“小艾你说呢?”
卫艾倒是答得很迅速:“出门前我妈要我答应她不去爬山,我也答应了。”
“不是吧,卫艾……”
他差点要喊“平时也不见得你多听你妈的话啊怎么这个时候就这么老实的”
,后来想起还有大人在,又忍住了。
听卫艾这么答,方志恒就说:“也是。我一个人带你们两个,你妈不放心也是对的。你们都还小呢,以后也有机会,这次不要你妈担心了。”
这样就算是决定了不去。方幸觉得不甘心,死命在桌子下面拍卫艾的腿,又继续看着方志恒,指望两个人里面随便谁松动一下,这件事情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方志恒看来态度很坚决,而卫艾起先是不吭声任他拍,直到方幸忍不住掐他了,这才把手放到桌子下面,一把给攥住了,再扔过来一个“别闹了”
的眼神。
华山之行就此泡汤。为此方幸郁闷了一晚,回到宾馆的房间也不理卫艾。但西安毕竟是西安,这么热闹欢快充满无数惊喜的城市,再玩了几天,又把这一点小小的不甘心抛开了。
玩到后来方志恒的同学派车送他们去延安。都收拾好了要出门,方志恒接到一个电话,接完之后变了脸色,对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的两个人说:“我们要赶回去。”
“啊?”
方志恒看着卫艾说:“你妈眩晕症发了。”
卫艾的脸唰地就白了,方幸一听也呆了:“出门的时候武阿姨不是还好好的吗?”
方志恒那时没有接话,所以直到他们风风火火地赶回家,才得以知道武红这次发病的诱因——
一纸从监狱发来的死亡通知书。
死者是卫艾的生父。
“不准去!”
武红久说无用,终于失掉了全部的耐性,咬牙撑起身子来随手扯过床头柜上的摆设,看也不看,直往床边的卫艾身上砸。方幸看清那是一只玻璃杯,想把卫艾拉开,卫艾却定住不动,挨了这一下。
玻璃杯落到地面碎得到处都是。卫艾默不作声蹲下去捡碎片,而武红之前动作一大,脸色又变得惨白,按着额角俯身往床下的盆里干吐了一阵,才恹恹躺回去有气无力闭着眼睛说:“仔啊,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你真是不怕气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