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喜欢从窗户来看我,却不知道你走窗户越来越热情了。”
萧无辞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明明很黑、很亮,却没有一丝神采,因为他只是一个瞎子。可他的眼睛里又明明白白可以看到痛惜之情:“这可是天家为了奖赏那一批兵刃,御赐的木头,最顶尖的工匠刻的雕花窗。”
吴洺冷冷道:“因为我不喜欢不求回报地给人擦屁股。”
萧无辞苦笑道:“我怎么不记得我有惹上什么麻烦,我分明已经收敛了很多。”
吴洺坐在窗楞上,他苍白枯瘦的手指按着斗笠,斗笠上的露水滴在萧无辞床边的茉莉花里,他一点也不进去,而是一字字道:“你的收敛,是说看见了一个人偷走了金珠,却装作不知道?”
萧无辞盯着他,就好像在他脸上看到了一朵喇叭花,他笑得更勉强了一些:“你如此了解我,为什么不帮我也装作不知道呢?”
吴洺冷哼一声:“因为想来找你聊这件事的可不是我。”
萧无辞看向门边,他听到了脚步声,两个陌生的脚步声,他虽然有一万个不想惹上麻烦,却还是无奈:“来者是客,坐吧。”
先进了屋子的是一个年轻人,一个生得看起来剑眉朗目,英气十足的年轻人。他步子很快,快得走起来几乎要胯下生风,但他走得又很稳,可以看得出他常年用这双腿脚走很多、很长的路。
他背着一把梨花木的长弓,牛皮箭囊里的箭打磨得锋锐非常,拴在箭尾的小铃铛丁零当啷得响。这让人很难不去想,他是不是一个潇洒的游侠,一个很有想法的很有意思的侠客?
而萧无辞知道这个人非但不是侠客,还是一个走生意的人,他笑着开口:“久闻绿林镖局盛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我更听说绿林镖局步法又轻又稳,雪地上行走都只留下鸿爪般印子,我好奇许久,却也是百闻不如一见。”
“萧老爷谬赞了。”
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轻咳了一声道:“在下名叫林标鹄——绿林侠者林长右正是在下的父亲。”
萧无辞点头,他不吃惊,因为他明白这个年轻人只是想尽了办法想要和他说话,说得更有底气。不少年轻人也都是这样,在和一个身份与辈分都实在比他高很多的并不熟悉的人说话的时候,就会变得有些慌乱,有些急于证明自己。
林标鹄又道:“昔年萧汀萧老太爷曾经也与父亲交好,萧老太爷追求江老夫人所铸的那把‘飞凤双剑’,那块石头,正是父亲帮忙一路从南疆护送而来。”
萧无辞笑道:“所以我总是听到他们夸赞林镖头是一个很是厉害,也很讲义气的人。”
“这一次绿林镖局有一件事,很需要萧老爷帮忙,我知道萧老爷看见了偷盗金珠的贼人是谁,也希望萧老爷能看在父亲的薄面答应下来。”
林标鹄说得很诚恳,他抱拳的时候的头很低,十分尊敬也十分让人难以拒绝。
萧无辞沉吟了片刻,他是不是忽然也觉得,如果能像吴洺一样毫不留情地拒绝一个很真诚的人也是一种本事?
林标鹄又道:“萧老爷是有什么难处么?”
“我是有难处。”
萧无辞叹了一口气,他苦笑着开口:“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一个人绝不会再掺和进武林大事。”
林标鹄问:“那个人是?”
萧无辞有些犹豫,他看起来并不想和其他人谈论这个人,仿佛这个人的名字一说就会让火烧到他的屁股。
吴洺替萧无辞回答:“自然是他的‘天王老子’。”
萧无辞有些笑不出来,他道:“况且你也知道,我如果到处乱跑,谁来管着萧家的事?我桌子上堆得账本可都要比我的人还要高了,我的另一个天王老子知道了会把我打成猪头的。”
吴洺哼笑一声:“你这前怕狼后怕虎的样子,实在很有意思。”
萧无辞摇头,他看起来没有拒绝,可是他又已经在刚刚和吴洺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拒绝了。
林标鹄有些着急,又有些灰心,难道绿林镖局这一次真的要陷入死局了么?
“那么,我能见一见这位天王老子吗?”
银铃一样的笑声从林标鹄身后传来,一个黑色的纤细的身影像是轻飘飘一片云,从他的身后滑到了他的身前。
他美丽的脸庞上那双大眼睛笑盈盈的,就像真的觉得这一切听起来十分有趣。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敛海。
他在萧无辞说话之前,已经先开了口:“他的好师兄难得千里迢迢来找他,他是绝不会不见的对吧?”
萧无辞看着他,就像是知道没有人会拿姬晌欢的事和他随便开玩笑,他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他前两日才刚出了门,替我去江南的一条商线看一看。”
敛海有些吃惊,不过他没有吃惊太久。他看过萧无辞的脸,看过他的身上,忽然开口道:“萧老爷对师弟的‘手艺’还算十分满意,对么?”
萧无辞不说话,他只能苦笑。他看来不能不相信敛海真的是姬晌欢的师兄,不然他怎么能一眼瞧出来自己的窘境?
敛海又道:“如果萧老爷不愿意帮一帮这个忙的话,我只怕是会掉脑袋的。”
萧无辞道:“我自然也不会希望他的师兄掉脑袋。”
敛海笑道:“所以萧老爷这下子愿意帮忙了吗?”
萧无辞看着他,又看着他身后的林标鹄,两个如此大的人情压在他的脸上,他又还怎么能够继续拒绝?他如果能毫不在乎这些人,这些朋友的朋友,亲人的亲人,他就不再是萧无辞了。
“我看不见,看见的人是你的师弟。”
他道,他起了身,不再继续躺在他的椅子上头,而是拄着那根盲杖往外头走:“那个人是晚上到那里的,身材矮小,不男不女模样,架着一辆镶金嵌玉的马车,所以我猜他应该是‘黑夜马车’。”
“黑夜马车!”
林标鹄已经惊呼出声,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的失态。
萧无辞点头:“这个人身份神秘,来去无踪。武林中知道他的人不少,像你这样出身镖局的要更多。有说他是劫匪的,有说他是小偷的,也有说他是一个疯子的,但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就连我也并不清楚。”
林标鹄的眉毛麻花一样拧了起来,他知道这不是踢在了铁板上,是踢在了钢板上,钻石板上!
就连他现在都觉得如果是这样一个人偷走了金珠,萧无辞不愿意帮忙也是情理之中——没有人会想要惹上这样一个赫赫有名,身份却又如同一张纸片人一样虚无缥缈的家伙。谁能知道他背后是什么样的人,是多么厉害的人,才能如此滴水不漏?这实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萧无辞道:“他也许会去东海,前些日子东海的青石村有人见过他。你们也该知道,东西一旦到了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上了船就不会知道去哪里了。”
敛海不住感叹:“萧老爷的朋友的确很多,东海的事都能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