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知道是鬼魂作祟,然而不管,捏了捏鼻子,继续往外拖。姨太太见扑过去没用,便扯着头发嗷嗷乱叫,要现形给她瞧瞧自己的肿。苏平安则拖着花盆架到墙边,找了处平整的地方摆好,然后扶着墙站上去。不急着翻墙,而是先把花盆架用脚跺了跺实。等会翻墙得用点力气,要是加下的花盆架摆的不严实,摇摇晃晃得可不好用劲。踩了几脚,把花盆架的四个脚都在地上戳实了。她这才伸出手往墙檐上一拔,两只小脚丫一蹬,轻轻松松就翻了上去。骑在墙檐上,她这才低头去看姨太太。墙根底下,姨太太正撩着头发顶着一张发面饼似的肿脸,朝天做各种恐怖鬼脸。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鬼脸。苏平安叹一口气,慢悠悠的开口。“我说,长得丑不是你的错。长那么丑还出来吓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姨太太抓着头发一愣。“你在跟我说话?”
“不跟你说难道跟鬼说?哦对了,你就是个鬼。”
“你看得见我?”
“你长得那么显眼,我又没瞎,怎么会看不见。”
“你不怕我?”
“你有什么好怕的?”
“我长得吓人。”
苏平安心想你还知道自己长得吓人啊。可她微微一笑,轻轻摆手。“你就是丑,不算吓人。比你吓人的,我见得多了。何况你除了能吓唬人,还能干嘛?能上来咬我?”
姨太太看看院墙高度,再看看自己没有脚的下半身,知道自己是没法蹬着花盆架上去咬她。“看吧,你都咬不了我,我干嘛要怕你。”
苏平安伸手一摊,神情悠闲。姨太太愣在墙根底下,无话可说。苏平安把手一摇。“得了,我先出去玩会,等会再跟你聊。”
说完,她一个鹞子翻身,翻墙而出。就剩下姨太太还愣在墙根底下,摸着自己的脸呢喃。“我真那么丑?”
她是个智商有限的女鬼,死的年头长了更是糊里糊涂,一直以为自己还是年轻小姑娘,长得挺漂亮。因为成了鬼照不了镜子,所以很希望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一点肯定。然而人人都怕鬼,见了她就鬼哭狼嚎,故而并没有认真回答过她的问题。今儿个终于来了一个不怕的,但却说她长得丑。这真是太伤鬼心了。这一下姨太太是心灵受伤,耷拉着大肿脸回她的烂泥塘伤心去了。故人相见2苏平安似一只五彩大锦鸡似的扑棱棱飞下墙檐,稳稳当当落了地。小院地处死门,然而生死相依,翻过墙却只和热闹的大街隔了一条小巷。拍了拍衣裙,竖了竖领子,拢了拢衣袖,她就像个老太爷似的踱着方步穿巷而出。沙城是个小镇子,闲常岁月很是寂寥。临近年关,赶集的卖货的都汇拢过来做生意,倒是平添了几分热闹。巷口正有一户殷实人家摆粥棚施粥,四乡八里的叫花子得到信息,都早早的聚在街口。坐的坐躺的躺占据各处有利位置。只等着时候一到,主人家开锅施粥,他们也趁着过年混一个水饱。今儿个日头暖和,路上行人都有点懒洋洋的。老天爷最公平,阳光普照,照的到富也照的到穷。苏平安花团锦簇的出现在街口,很是惹眼。过路的行人,闲坐的花子,沿街的小贩,柜台里的伙计,眼珠子都忍不住跟着她转。这是哪家里偷跑出来的小格格?这般好看。众目所瞩之下,苏平安是老神在在的自顾自踱方步,逛闲街,看热闹。她长年累月的躲躲藏藏,藏了五六年,藏够了。如今一朝脱了牢笼,别有一种得瑟显摆的放肆。又因为兜里有的是银元,逛街的底气足。横竖看上什么,她都能买。只是小镇子比不得大城市的繁华,压根就没有什么百货商店。最大的也就是一家南北货庄,柜台上一溜大玻璃罐子,装的也是常见的花生瓜子,红绿酥糖。小瓷缸里还有一些红白葡萄干,糖渍海棠果,红绿丝瓜条之类的东西。并不稀罕。只有门前柳条筐里堆着的一些红果子黄果子,倒有些稀罕。这果子样子像苹果,但比苹果小,比苹果香。红的黄的一个个像大一圈的乒乓球似的堆在框里,别有一种惹人喜爱的架势。她也是去过省城见识过的,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水果。莫不是那个番邦进口的稀罕果子?其实哪里是什么稀罕果子,不过是沙城的特产虎拉宾。红的是甜宾子,黄的是酸宾子。甜宾子砂甜砂甜的,一般都是生吃。酸宾子味酸,但香气足,一般用来熏屋子,也可以糖渍了当蜜饯,别有一般风味。一时眼馋嘴馋,她就买了几个,捧在手里边吃边逛。满口果香之中,忽而闻到一缕幽香。只一缕,钓鱼钩似的,就把她的鼻子给勾住了。苏平安吸了吸鼻子,略感疑惑。她感知异于常人,对各种声色香味的敏感度也很高。这香味虽然淡,但一闻之下便觉得很熟悉。然而要说这是什么香,她却又想不出来。甜丝丝,暖烘烘,既不是闺阁胭脂,也不是瓜果花香。把嘴里嚼碎了的果子咽下,她被这一缕幽香勾着走。往小胡同里一拐,抬头就看见一条布幡。黄底黑字,写着兰香斋,左下角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正宗官土,专供特货。低头扭脸,左边墙壁上开着一洞小门。门开着,漆黑的门板挂着一个擦的闪亮的铜把手。对着门口是一方青石板铺的玄关,对脸就是一扇雕花刻字的影壁。右手边是墙,靠墙摆着一个花盆架,上面搁着一个青花瓷的花盆,里面种着一丛碧绿的君子兰。左手边是一条小道,曲径通幽,不是通向哪里。挂着幡开着门,这便是个做买卖的地方。然而开着门做生意却没有半个伙计招待,又叫人觉得奇怪。若说是个不正经的黑店,可青石板扫得干净,门把手擦的锃亮,还摆着这样雅致的君子兰,也没有这么正经的黑店。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卖香粉的?卖兰花的?卖古董字画的?还有专供特货,很有点档次的样子。想不通就进去看呗,她胆子大的很,迈步而入。进了门,没人招呼也没人拦。外面站着看时觉得里面昏暗,真进去了才发现也不是暗的看不见,顶上挂着电灯,大白天也点着,可见店主是不怕破费的。进去四五步就看到一溜台阶,铺着毡毯,踩上去绵软无声。扶手也考究,雕花黑漆,摸的锃亮。拾阶而上,便是一扇嵌玻璃门,轻轻一推,铜铃就叮当一声脆响。这一声响过,里面就有人殷勤的招呼道。“您来了呀!”
苏平安一挑眉,索性把门大开了。一开门,一阵暖香扑面而来。屋子里靠墙一溜顺山大炕,炕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六七个老少爷们,一个个都捧着一支甘蔗粗的烟枪,正对着一盏昏暗不明的小灯吞云吐雾。老爷儿们抽烟抽得迷醉,谁也没注意新进来的是个什么人。而苏平安看到这一番光景,则是完全的愣住了,越发的搞不明白这是什么买卖。听到铜铃响,伙计满脸带笑的跑出来迎客。乍看到苏平安,也愣一下。“哟,这是哪家的小格格?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这儿来玩!这是你能来的地儿?赶紧的,快走快走!”
若是寻常小花子小崽子,伙计指不定一耳刮子抽过去。可眼跟前站着的是这么一位花团锦簇懵懵懂懂的小格格,那就只好请人家走了。也不敢推搡她,只挥着手,赶小鸡似的赶。苏平安是兜里有钱底气足,从袋子里掏出一块银元拍在桌案上。“我有钱。”
伙计真是哭笑不得。虽说烟土馆也是开门做生意,没有赶客人的道理。可这一位金瓯玉食的小格格,他可实在不敢招揽。这张扬出去,非被她家大人砸了小店不可。因她是个半大孩子的模样,伙计也就耐着性子又哄又劝。无奈苏平安是软硬不吃,咬着牙滴溜溜乱转眼珠子,站在屋里瞧新鲜。炕上的烟客们听见响动也都一个个抬头起身,见是个伙计和一个粉妆玉琢花团锦簇的小丫头吵架,也都很悠闲的瞧热闹。这还做不做生意了?伙计急的团团转,这要是吵吵嚷嚷的把老板给闹出来,岂不是显得他很没用?连场子都看不住。岂料这一顿吵闹,没把老板勾出来,倒是把雅座里的一位贵客给勾了出来。贵客步履匆忙,几乎可以算是慌乱。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是直接踏遍了后跟拖着出来。小门哐当一声砸开,贵客站在门口,定睛一瞧,是失声喊道。“师傅?师傅!”
师傅?还悟空呢。和谁搭班取经上西天?苏平安听见了好奇,扭头一看,顿时一愣。眼前这位长衫马褂,面白身长小分头的体面贵客,怎么这么眼熟?瞧了好一会,雾蒙蒙的脑子里拂开一层纱,她将信将疑的伸手一指,开口道。“老七?”
故人相见3雅室里的摆设自然是比外面高明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