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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页(第1页)

他不见了,秘书先生,烟馆老板,唐先生一定都急死了。那么大的生意,那么多钱,他很舍不得。前程似锦,想不到竟是镜花水月。他都没过瘾,就成了空。看来他的命不好,天生发不了财,不能出人头地。现在是四月底了,天是一天热过一天。然而这个厨房始终很冷,阴气森森。因为有太多的冤魂厉鬼,在这里盘旋不走。他的孩儿们,一路从张家口跟着他,坐着火车也回来了。它们报不了仇,只好跟着他,缠着他。如果有可能,他也想缠着师傅,跟着师傅,心甘情愿当一个冤魂厉鬼。可惜,这只是他的痴心妄想。终于,一天半夜,哑巴把他从厨房挂钩上摘下,用一把闸刀闸成五段,装在面粉口袋里拎到前院。小小的院子已经变了面貌,为他准备好了一个深坑。坑底铺着一层混过狗血的朱砂,腥臭难闻。他被放进去,魂魄煎熬,痛楚难当。在坑底他不甘心的爬出来,想要看一看师傅。如果这就是他最后的下场,至少她应该来看一看。但只有哑巴和一个歪嘴佬,没有师傅。腊肉也会作怪,歪嘴佬吓了一跳。但哑巴见怪不怪,一脚就把它踢下去,哇哇叫着让歪嘴佬填土。一铲一铲的土,也是拌了朱砂的,镇鬼锁鬼。腊肉在面粉口袋里挣扎,想要爬出来。埋了半坑土,又把画着符的石板退下去,压住。这一下,腊肉就动不了了。继续往坑里填土,然后种上一株槐树。槐树属阴,木中之鬼。即便腊肉能从朱砂狗血里脱身,也要被它缚住。将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它是永世不得超生。在师傅手里,死反而是解脱,永不超生才是惩罚。相忘于江湖1前院种下的槐树活了,在春光里抽出点点嫩芽,仿佛是预示着新的开始。哑巴在厨房烧好了一锅粥,擦干净手上楼去叫师傅起床。师傅早已经醒了,睁着眼看窗棱透进来的太阳光。他索性把窗户大开,阳光扑进来,大好春光。已经是五月初了,可她还裹着棉被,因为怕冷。她戒了吗啡,脱了一层皮,相当于是又死去活来了一番。往常她活过来,总是饿,总是困。吃着睡着,从野兽变成人。可这一次到底不是真的死了,她是活生生从死到生,败坏了身体。烟是戒了,但吃不好,睡不着,恢复的很慢。哑巴说不出口,但心里明白。师傅这次的伤,不再身体,在心。虽然,他觉得师傅应该是没有心的。但大概是在人间沉沦了太久,连妖怪也生出了心。给她擦了头脸手脚,穿好衣服,他抱起她。“我想去看一看老七。”

她突然开口。哑巴愣了一下,随即抱着她下楼。在堂屋廊檐下摆一张竹榻,让她坐着,对面就是那棵新栽的槐树。苏平安怔怔的看着,眉头紧皱。看了半晌,才长叹一口气。“一个一个,都是这样。我真是做了什么孽!”

哑巴不吭声,但心里明白她在感叹什么。从老大到老七,师傅一路收了七个徒弟,无一善终。他想师傅可能确实是作孽的缘故,天理循环,因果报应。想必,她以后再收徒,也不过如此的下场。诚然,他也是师傅的徒弟,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他自认自己现在这幅样子,就已经是报应。低下头,他凑到她的耳边,用刮沙纸的声音悄声道。“师傅,喝粥吧。”

苏平安点了点头。哑巴转身去厨房盛粥。她闭上眼,仰脸倒在竹榻上。春光从四方的天空落下,照在她白玉似的脸上,泛出晶莹的光泽。小鸟在枝头清唱,暖暖的春风拂面而过。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季节,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只有她,形同腐朽,套着一张永远不会烂掉的画皮,在春光里装神弄鬼。她嘴巴里说作孽,但其实内心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她又不是人,凭什么要受人伦道德的束缚。她是害过人,但又不是为了自己。都是别人拿着钱来求她,她不过是满足人的欲望而已,这难道也是她的错?那如果她作孽,可以天打雷劈,把她弄死也好。却为何偏偏总是不死?然后受这样的苦!也怪她自己,一个两个还不吸取教训,非得三个四个,六个七个都这样,才心死。为什么都会这样呢?她真是想不透!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鬼气森森,作孽作恶。就因为这一张画皮?他们就要这样?几生几世了,她还是看不透男人。她原以为外面的男人不好,心思叵测。那她可以自己养,从小教养,长大了一定合心合意。然后呢?老大老二就是那个样。然后她以为是自己从小娇惯了他们,故而老三老四她是严加管教。然后呢?倒是比老大老二出息,但也出息的过头了,要翻天。然后就有了老五,过路的野狗一只。她以为吃过苦的孩子,应该会珍惜幸福。何况他还救了她,把她从老三老四的地狱里逃出来。她是真心实意想给他一个体面的生活。结果呢?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做得最对的,就是救了一个哑巴。然而哑巴不配做她的徒弟,只配当一条狗。所以她鬼迷心窍,又收了老六老七。到现在,全军覆没,只剩下一个哑巴。这样的日子,她真是厌了,倦了,够了!哑巴盛出一碗热粥,托盘里还有一碟拌了麻油的酱瓜丝。就这酱瓜丝,苏平安吃了半碗就放下。哑巴给她准备好点心茶水,就挎着小竹篮出去买菜。日子总还是要过的,老七把师傅的金条都搜光了,但他藏在厨房灶头里的一罐银元还在。省吃俭用,够他和师傅过年。师傅总不会永远消沉下去。相忘于江湖2出了门,他头一摊就去歪嘴佬那里。歪嘴佬看见他,眼睛都笑没了,动手动脚一番之后往他竹篮里塞了一块肥肉。现在街头欺负他的人就只剩下歪嘴佬一个,因为都知道他是歪嘴佬的人。而歪嘴佬打的什么主意,他也心里明白。只不过这种关系没有天长地久,歪嘴佬总有一天也会成家立业,开枝散叶。而他,只能和师傅天长地久。买了一篮子菜,他转身回家。穿巷过街,开锁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竹榻还摆在屋檐下,师傅却已经不在了。点心盘子空荡荡的摆在小板凳上。他心想,师傅的胃口倒是好了不少。不过吃这么些点心,中饭怕又要吃不下。挎着竹篮到厨房,他该洗的洗,该切的切,该装盘的装盘,洗锅淘米。准备停当了,把新买的几只酥梨洗刷干净,装在盘子里端上楼去。推开门,满是春光,把屋子照的亮堂堂的。然而亮堂堂的屋子里,却并没有阴气沉沉的师傅。哑巴愣了一下,手里的托盘哐当落地,四分五裂,白生生水淋淋的酥梨滚的满地都是。师傅呢?不在楼下,不在楼上,去了哪里?他突然觉得心慌意乱,有一只手狠狠扎进胸口,用力的捏住他的心。那么痛,差点就背过气去。他蹲下身,眼泪鼻涕都冒出来。他心里一直觉得别人很傻,师傅是这样冷性冷情的人,他们为什么还要傻乎乎的扑心扑肺爱上她。到头来有什么好下场呢?跟着师傅赚钱发财不是更好?天下的女人那么多,找一个正常的成家立业,才是正道。何必要在师傅这棵歪脖子柳树上吊死。然而现在他明白了。正因为她无情无义,所以才放不开手。因为如果不抓住她,她是随时随地都会消失。她是这么的可恶可恨,说不要就不要,说不见就不见。他真是恨,恨极了。原来这就是老七的心,老五的心,还有他没见过的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只有老六,看得明白,抽身走人。可是这一走,也是脱一层皮,活着也是苟活。他咬紧牙关,硬撑著。心里明白,如果撑不住,他也要入魔成痴。哭得满脸是泪,哑巴站起身,魂不守舍的在屋子里飘荡。衣服都还在,她一件也没有带走。这些东西,留给他又有什么用,徒增思念。点心盘子里的点心大概不是吃掉,而是她带走的。那么看来师傅其实是早有打算,晓得拿吃的,说明她已经恢复了。这倒是好事。昏昏沉沉的下楼,转到厨房里。他的菜白买了,这么多饭菜,一个人是吃不完的。以后,是不是又要孤苦伶仃一个人了?没有了心灵的依靠,他只能去寻求金钱的安慰。把灶头里藏着的瓦罐抱出来。咦,轻了一些呢。揭开盖子一看,银元少了一些。哈,师傅,原来你还会偷徒弟的私房钱呀。他破涕而笑。好嘛,她还知道拿钱拿吃的,他真是不必替她操心。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他把罐子塞回去,站起身吸了一口气。既然师傅靠不住了,那他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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