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为了孩子好,这院子里有鬼,孩子还是出去才能平安。这家里他当家作主,他说了算。好在孩子自己也喜欢参军当兵,人也争气,文化课体育课都很优秀,很快就被部队招去了。送孩子上车,他满心欢喜。部队里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阳气重,邪魔鬼祟不能作怪。这一回,平安总算平安了。日子一转眼就到了五月里,一个旱天雷不知怎么就在夜里劈中了一棵半死不活的槐树,引发了一场大火。因为天干物燥,这一场火借着风烧的如火如荼。这一条街都是木头搭的老房子,风一吹,就都着起来。这一场大火烧了两天一夜,整条街的房子都被烧掉了,死了不少人。后来调查起来,起火的正是哑巴和杀猪歪嘴佬住的那个老屋。杀猪佬两夫妻和哑巴都烧死了,一个也没逃出来。只有参军去了的儿子逃过一劫。拍电报去部队里报丧,歪嘴佬的儿子请了假赶回来,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了。回到家,烧光了的房子都还是原样没动,只有歪嘴佬夫妇和老哑巴被乡亲们捡了出来。三个大活人被烧成了两尺长的焦炭,惨不忍睹。十七八岁的孩子哪里懂得操持丧事,还是乡亲们帮衬着才把他的爹妈和哑巴干爹葬了,入土为安。而烧光了的老宅,一时半会也收拾不好。小孩子过了头七,就擦干眼泪回部队去了。部队里横竖会管他吃穿将来,倒是比留在这儿强。人民政府一面组织群众重新安置,一面派人收拾老宅,准备新建。扒开哑巴家院子的时候出了怪事,从烧焦的槐树底下挖出了很多带血的泥土和一袋腊肉一样的尸块。也不知多少年了,竟然一点也没烂。没想到老老实实的哑巴家里竟然有这种东西,真是人不可貌相。但有见识的老先生说,那些泥土里的不是血,是朱砂。但尸块是千真万确,叫人看了恶心。一时人心惶惶,谣言乱飞。现在是新社会,不讲牛鬼蛇神,人民政府出面,把那一袋脏东西当众烧成灰烬,破灭谣言。老百姓见妖魔鬼怪也不是政府的对手,便个个心安。把旧房子扒到,叮叮哐哐的开始造新屋。等到大逃港11962年,干旱的阴霾已经离开神州大地半年有余,然而饥饿的阴影却还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中国如同一个重病初愈的人,逃过了九死一生,却还在虚弱中挣扎。神州大地上,四万万人口嗷嗷待哺。经过三年的煎熬,每一个中国人仿佛连灵魂都被熬瘦熬轻熬干。当灵魂失去了分量,人便渐渐会变成兽。饥饿的兽。彼时,在中国还并没有一个叫做深圳的城市。但这块土地早已经存在,60年代它叫安宝县,是一个穷的掉渣的小渔村。安宝县山多水多,又面朝大海,能耕种的良田不多。祖祖辈辈的村民多是靠打渔为生,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渔船。然自新中国成了之后,公社运动轰轰烈烈的搞起。家家户户的私有小渔船都尽数充公,改渔民为农民,都去重地。不能打渔,只能种地,虽然村民有怨言,但种地能出粮食,只要能吃一碗饱饭,中国的老百姓还是情愿忍耐。只可惜,一场历时三年持续灾害效应高大六年的天灾人祸却降临到了整个神州大地之上。干旱连接着蝗灾,让这个本来就田不多,粮不足的村庄陷入了饥饿的阴影之中。人穷则思变,安宝县的老百姓不能眼看着自己活活饿死。安宝县的西南有一座并不很高也不陡峭的梧桐山,梧桐山下有一条并不算多宽阔的河流。这条河像一把刀,划分出两岸截然不同的世界。河的这边,是安宝县。饿殍遍地,苦难深重。河的那边,是香港。灯红酒绿,富饶繁华。河的这边,是新生的社会主义阵营。河的那边,是罪恶的资本主义阵营。人人都知道社会主义好,可是身处社会主义却只能吃草根啃树皮,而对岸万恶的资本主义却天天牛油面包,如此强烈的对比之下,便不由得叫人怀疑,到底是哪一边更好?理智尚在挣扎,但本能已经做出选择。安宝县的人民用脚投了票,高达百分之九十的村民选择了——逃港!安宝县自开国以来就用逃港的习俗。建国初,逃港的大多为国民党旧部残兵。因为怕受到新政府的清算,便冒险越过边境,逃到仍属于英国殖民地的香港,求的庇护。55年之后,逃港的人员就变成了饥饿的难民。全国干旱,粮食减产,饱受了大跃进之苦的人民口口相传,纷涌来到广州,从陆路,水路两方面,千方百计突破边境的封锁,以便逃到香港,求一碗饭吃。在难民们的嘴里,香港成了一个黄金遍地,吃喝不愁的仙境。只要能逃到香港,便是从地狱到了天堂,从此可以享福。然而通往天堂的乃是一座独木桥。梧桐山上,深圳河里,不乏为了逃港而丢掉性命的孤魂野鬼。这些鬼魂徘徊在此处,遥望着河对岸的灯火辉煌,一年又一年。天堂,离它们只有一步之遥。而它们却已经再也跨不出这小小的一步。四月末五月初,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艳阳炙烤着大地,然而青山不在,绿水不流,昔日熙熙攘攘的村庄因为三年自然灾害的缘故,早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繁荣。只是1962年的4月,安宝县却一改往日的静寂,变得热闹起来。这热闹不是好热闹,因为并非是本地繁荣昌盛,乃是从全国各地纷涌而来的难民,一股脑的都挤进了这个小渔船。人们口口相传着这样一个福音。“对岸香港英女皇生日,大赦三天,开了口子。”
所谓开了口子,便是指对岸的边境巡逻警察会刻意放水,睁一眼闭一眼放过越境逃港的内地难民。而逃港难民只要能到达市区,获得住房或者和在港亲人相聚,便可自动获得香港居留权。登记在册之后,达到一定年限,香港政府便会发放合法居留证,从此就成了拥有香港身份证的合法公民。如此之大的诱惑,怎不令人向往。当然,获得住房对于穷苦的逃港者来说,是不可及的梦幻。而逃港者之中也不乏孤身前往,并无亲戚朋友在港的人员。然而与其在内地饿死,哪怕是去香港要饭,卖苦力,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也是好的。只因为,能吃一碗饱饭,成了每一个心中最起码的美梦。可惜,香港政府愿意放水,内地政府又岂会坐视不管?逃港,除了要克服穷山恶水,更要躲得过边境巡逻的军队,逃得过风驰电掣的军犬。这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一旦被抓住,变回被收容。遣返回籍是最轻的惩罚。若是碰上成分不好,更有可能会被判刑送监。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可这,仍然止不住逃港难民的热情。1962年四月中旬,小小的安宝县里就已经聚集起了几万人,都是等着英女皇大赦的三天,好越境逃港的难民。而我们千年不死,怨气冲天的苏仙姑,正混在这群难民之中,等待逃港!大逃港2陆爱国坐在一条破板凳上,耳朵里听着货郎苏的絮絮叨叨,眼睛却偷偷的瞄准了坐在角落里的苏平安。苏平安说是货郎苏的女儿,然而和黑皮脸大身板的货郎一点也不像。首先这个十五岁的少女一切都是小小的,小小的脸,小小的嘴,小小的手和脚。宽松的旧军装穿在她身上,简直是要把她吞没。在这个人人都营养不良的年代,她却仍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齐耳短发,宛如一朵厚重的香菇盖,罩在她的头顶上,一下就盖住了她半张脸。整齐的刘海下,是一双贼溜圆贼溜大的眼睛,黑漆漆眼仁好似两颗紫葡萄。其次她又一身雪白的皮肤。在渔村里见惯了黑皮妹子的陆爱国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白的女人,她白的就像一块雪糕。白,而且香,而且甜,而且冷。虽然,他并没有尝过。但,将来未必没有机会尝一尝。“爱国兄弟,我父女两个就全拜托你了,路上多多照应啊。”
货郎苏在唠叨了一通废话之后,总结一句,顺便又把手里的香烟递了过去。香烟壳子因为捏的紧,皱巴巴的,里面只剩下可怜兮兮不到五根。陆爱国看了他一眼,满不在乎的抽出一根叼住,划了一根火柴点上。先不忙不说话,过瘾似的猛吸了一口,在胸腔里憋了一会,才从鼻孔射出两道白烟。对面来的烟,就是不一样,够劲。咂巴了咂巴嘴里的烟味,他轻描淡写的一点头。“那行老苏你平时也没少给咱们兄弟几个好处,如今你把这事托付到我手里,我能不应承?回家就等我的信吧,佐不过就是前后这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