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才传来兰陵的声音,寡淡烟凉,辨不出任何情绪。
“裴元浩,我觉得你最近太莫名其妙了,你一会儿指责我对瑟瑟太狠,一会儿又来问我这样的话,你是不是把自己当成手上未沾血的好人了?”
兰陵正视他,斜阳光影布于面上,恰有一道阴翳落在眸间,遮挡住了眼底的情绪。
“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的,身后有多少白骨,你心里一清二楚。我要是不狠,早不知死多少回了。你要是没有我,你斗得过那快要成了精的皇帝吗?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你也得为你姐姐,为你们裴家想一想。覆巢之下无完卵,到时候真刀真枪地斗起来,沈昭会跟你讲情面,论仁慈吗?
裴元浩脸色煞白,才意识目前的处境已凶险万分。
兰陵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施令:“沈昭的目的绝不会仅是处置一个庆王妃和薛家,他瞄准的应该是庆王手里的北衙军。经此一事,庆王妃谋害宋太后,罪责难赦,庆王内帏不修,难逃株连。沈昭如此看重兵权,一定会借机把北衙军收到自己手里。我们要快他一步,薛家的事我替你料理,你现在收起你这副丧样儿,回凤阁去,安排部署,北衙军一定得是我们的。”
裴元浩应下,不再赘言,推门出去。
外面夕阳沉入山底,天幕陷入灰暗,一弧淡月挂在云间,皎光幽静,布满人间。
宣室殿已掌灯,烛光打在三叠的红木雕漆白宝花屏风上,上面镶嵌的玛瑙和染螺钿流转着温润的光。
瑟瑟脱下披风,让婳女拿下去,看着这风格浮夸,跟周遭陈设极不符的屏风,朝沈昭打趣:“你怎么想起把它摆出来了?跟个珠宝匣子似的。”
沈昭抬手护在她腰后,拂开纱帐,薄唇上挂着笑:“我这不是想换点颜色鲜亮的陈设,你看着心情还好,你心情好了,我儿子才能舒坦。”
说罢,他放轻了手劲儿,摸了摸瑟瑟的肚子。
瑟瑟看他神色,笑问:“你看上去心情挺好,有什么好事啊?”
沈昭小心翼翼将她安放在榻上坐好,道:“刚才太医来回话,说小襄已经醒了。”
瑟瑟有些茫然:“这件事不是你和沈襄做的局吗?既然是局,那他是真中毒?”
沈昭叹道:“是真中毒,小襄真的给自己下了毒。我原先是不赞成的,可他坚持如此,说唯有来真的,才能瞒过他身边的耳目。他为了给自己的母亲报仇,可连命都豁出去了。”
瑟瑟听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起沈襄多年来在人前那懵懂烂漫不识愁滋味的模样,只觉心里沉重。
沈昭道:“太医来禀,说他已经没有大碍了。等过几日他大好了,就召他进宫,对外宣称穆荆郡王大难不死,恢复了正常神智。我会安排他入朝,把本该归他所有的荣光加倍给他。”
瑟瑟安静看着沈昭,他瞳眸幽邃,镀着一层明亮的光,与明烛交映,看上去那么温暖。
她莞尔,倚靠在沈昭胸前,无比心安。
高颖所统领的刑部不愧是天子近臣,办事格外得力,仅月余,便将与薛氏过从甚密的朋党全挖了出来,这其中来头最大的就是现今的吏部尚书杨槐。
嘉寿十二年,杨槐时任吏部侍郎,给薛氏牵线搭桥,徇私舞弊,先后为薛家儿郎谋得了六部要职和边陲军衔。证据确凿,他无可抵赖。
朝野中人尽皆知,杨槐与裴家关系匪浅,他的靠山就是裴元浩。
但杨槐抵死不认,一口咬定是他自己所为,跟裴元浩半点关系都没有。
高颖将口供呈到御前,道:“臣查了杨槐的府邸,他的家人在半月前皆不知所踪,臣怀疑……他是被人威胁了。”
沈昭合上奏疏,面容清透,一片了然:“是姑姑的风格。”
他抬眸看向高颖:“不必紧抓着裴家不放了,你们不是兰陵公主的对手。”
魏如海又搬进了一摞奏疏,高颖便揖礼告退。
几乎与他前后脚,庆王来了。
沈昭毫不惊讶,他早就料到,庆王迟早是要来找他的。
不过数月,这驰骋疆场、精悍健硕的亲王遭受了重击,脸色极难看,唯有一双鹰目,透出来的视线依旧凌厉。
沈昭让魏如海给他看座,他却不坐,自嘲道:“臣哪里来的颜面还敢在陛下面前充长辈,臣是罪人。”
沈昭轻勾了下唇:“四叔倒也不必如此,冤有头债有主,朕相信你事先并不知道这些事,你也没有必要趟这浑水。”
庆王心里一动,默然抬头看向御座。
沈昭的声音清越缓慢,直击人心。
“你也不是什么心机深沉的人,这么多年,也只是跟大哥一起生点是非,惹些乱子,大祸你们没闯过,大恶你们也没做过,朕答应过父皇,不会残杀手足宗亲。这一点,你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