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驷提剑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廊下这个少女,心中一动。这些年来他不管在哪儿,都是每天准时晨起练剑,侍寝的姬妾们一开始也忙着服侍、旁观,但他却不耐烦这些事,时间长了,姬妾们便只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中,但却从来没遇上一个女子要与他一起对练。或许,若干年前也曾经有一个跟他对练过的女子,但是……秦王驷摇摇头,把那段记忆强压下了。他看着眼前的芈月,或许,这个小女子,能够给他带来一段新鲜的感受吧。可是等到两人一起练剑的时候,秦王驷倒有些诧异了,这个小女子还真是练过剑的,一看就明显不是为了讨好他的举动,而是自己真的沉浸于其中。他想起初幸那一夜的山鬼之舞,山鬼的野性,在她身上,是一直存在着的。她真的很适合作山鬼之舞,因为她身上有山鬼之魂。这一种野性的东西,是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她,不光有野性。她的身体是山鬼,她的头脑却是一个男人。他和她,与他和芈姝相处的时候不同。那时候,他与芈姝谈得更多的是宫务,是交代整个秦宫的过去和未来。但与芈月在一起,两人更多的时候,是讨论着诗书,讨论着时政,讨论着稷下学宫的辩论,讨论着国与国之间的争霸。他们讨论管子的轻重之术,讨论孟子的义利之辩,讨论鬼谷子的谋略……但讨论更多的是芈月所熟悉的老子、庄子,还有屈原。秦王驷尤其喜欢《天问》这一卷书:“‘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这《天问》之篇,问天问地、问鬼问神、问古问今,实是难得的好文章。此等辞赋,长短不拘,与《诗》之四字为句十分不同,却更能抒发胸怀,气势如虹。”
他看到酣处,不禁击案而叹:“此子若能入我秦国,岂不妙哉!”
芈月笑了:“大王如富人行街市,见着所喜之物,便要收入囊中。岂不知世间之物,见之用之,倒未必样样收入囊中。屈子志不在此,您看这篇《橘颂》,乃他自抒胸怀。”
秦王驷接过来看了一看,叹道:“嗯。‘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心志如此,倒是不可勉强。”
他放下书卷,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你给寡人推荐这些书卷,可有用意?”
秦、楚文字有异,秦王驷虽然博学,但有些字形和典故,还是需要芈月的解说。这一个多月来,两人同行同宿,一起骑射,一起观书,尽情享受着在一起的美好和欢乐。这一个月,芈月没有要过财物,没有要过封号,他在等待着,她提出她想要的东西来。芈月直率地道:“大王曾对妾身说过,凡事当以直道而行,妾身对大王就直言了。”
秦王驷笑了:“你想直言什么?”
芈月这才说出了用意来。楚人送嫁,嫁妆虽然在武关外被劫过,但义渠王只掠走了少量珠宝金器,最珍贵的百卷书简还有全套青铜乐器都还完好无缺。只是这套嫁妆自入宫以后就没有动用过。秦、楚两国文字不同,这些书简若是无人整理,白放着实是可惜。乐器虽在,但有几个乐人遭逢意外,因此全套乐舞不全。芈月便自请整理书卷,重训乐人。秦王驷听了她这话,沉吟道:“王后欲让你侍奉寡人,是想你有了名分,可以帮她打理后宫,魏夫人也因此生了事端。如今你正可因此而扬眉吐气,为何反生退缩之心,可是以退为进吗?”
芈月坦然直视:“妾身初入宫的时候,因为放不开执念,所以做了一些糊涂的事情,也把自己置身于是非浪尖。如今妾身只想和弟弟过自在安静的日子,看几页书,练几段歌舞……”
秦王驷摇了摇头:“寡人不同意。”
见芈月惊诧,秦王驷便说道:“你若是喜欢书籍,喜欢乐舞,任何时候都可以去翻阅整理,去观赏训练。可是寡人不愿意看到你为了避是非而躲进这些事物里去。寡人不缺打理后宫之人,也不缺整理书籍之人。天地广阔,宇宙无垠。月,寡人知道你自幼生长在楚宫,拘住了你的眼和你的心,但大秦不一样,你尽可放下忧惧。须知寡人带你去骑马、行猎,与你试剑、共阅书简,让你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你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必活得枯燥无聊、钩心斗角……”
芈月怔住了,一种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她颤声道:“大王……”
秦王驷摆了摆手,道:“寡人一直很怀念当时见到你的时候,那无畏无惧的样子,还嫌寡人留着胡子,叫寡人作长者……”
芈月扑哧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道:“大王……”
秦王驷看着她微笑道:“终于笑了?”
芈月欲抑制自己,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忽然之间,她只觉得身上沉重的枷锁,似在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中,一层层被卸下了。是否从此之后,她真的可以不必再忧惧,不必再如履薄冰,而可以自在地哭、自在地笑了呢?秦王的诏书终于还是下了,丹书放在案几上:“册封季芈为八子,位比中更,禄秩千石。”
秦宫规矩,王后以下称夫人,然后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八子这个位置,属于中等偏下,不至于引人注目,又不至于太低。薜荔欣喜地捧入丹书,贺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如今您封了八子,王后以下,只比魏夫人、唐夫人、虢美人和卫良人低,若到将来,还不定谁低谁高呢……”
芈月沉着脸喝道:“住口,这样的话若是叫别人听了去,将你立毙杖下,我都救不得你!”
薜荔吓了一跳,连忙伏地求饶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公主饶我。”
见芈月神情严肃,正在为芈月卸妆的女萝不禁停下手来,也走到薜荔身边跪下,求情道:“公主,念在薜荔服侍您多年的分上,这次就饶过她吧。”
芈月自己伸手取下簪环,放在梳妆台上,轻轻一叹:“女萝、薜荔,你们还记得,当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
两人对视一眼,不觉有些心惊。女萝左右看了看无人,才道:“是,奴婢记得。”
芈月看着两人:“当日你们向我效忠的时候,我曾经说过,那时候尚无法允你们什么,但倘若以后我可以自己做主时,一定不会辜负你们两个的。”
两人又对视一眼,齐声道:“是。”
芈月肃容道:“当日你们原是威后指派过来的,我能够明白你们身不由己,就算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无枝可依,所以不敢给你们什么许诺,也不敢完全要求你们的忠诚。”
见两人欲张口说话,她摆了摆手,“大王说得很对,世间没有一厢情愿的忠贞,衣食财帛换的是效力和服从,但忠诚和贞节却只能以诚意和恩德交换。可如今我的命运不再操纵在威后的手中,也不会再操纵在阿姊的手中。”
女萝道:“奴婢和薜荔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对您做过任何不利的事情。”
芈月点头道:“我知道。从在楚国开始到现在,玳瑁都会定时向你们打听我的事儿,我也曾许可你们这么做过。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身边之人对我绝对忠诚。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完全听命于我,从此只有我这一个主人,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出卖我,背叛我。二是如果不愿意的话,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另给你们安排去处,只是不能再留你们在我身边了。”
女萝先反应过来,磕了个头道:“奴婢尽忠之心,至今未变。公主如有吩咐,无不效命。”
薜荔也反应过来,磕头道:“奴婢也与女萝阿姊一样。”
芈月点了点头:“你们若还有顾忌,也只管告诉我。莫说你们,便是我,亦还有戎弟与母亲在楚国,掌于人手。你们若是还有亲眷,先告诉我,我或可令人相助脱身。”
女萝苦笑:“我是云梦泽的夷族,如今连部族也没有,哪里还有亲人?”
薜荔亦道:“我家原是奴籍,只是年幼时旧主人家落了难,我一家都被分卖,如今都不记得谁是谁了。我们这些奴婢若不是自己得了势记得亲人回去找,谁会管我们这些微贱之人有无亲眷?”
芈月也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当日她挑中你们的时候,也不过以为我是一只随手可以捻死的蝼蚁,哪会有这般深的安排?女萝、薜荔,今日我给你们选择的机会了。若是要留下来,从此之后,我会给你们想要的一切,是放你们脱籍出宫成家立室,还是在宫里权倾一方,都不是问题。可我也要你们绝对效忠,因为我的身边不能有不安全的存在。”
女萝和薜荔对望一眼,一齐拜伏下来道:“奴婢愿为主人效死。”
芈月站起来,走到窗边,抬头望着天空,晴空万里,一鹤长唳。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又是一个新的篇章了。既然她避不开入宫为妃的命运,既然她避不开为妾为媵的命运,那么,所有对纷争的逃避已经不可能,她必须直面后宫的搏杀。今后的生活,她要好好把握,她不会给任何人以机会,把她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