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推移,喧闹水声逐渐变得微弱起来、直至消失,裹挟着青草与土壤气息的湿润清风也不再光顾江一唯和那名女性所处的空间。
少年的心情越急躁,胆量却越来越小——总喜欢自嘲暴脾气的江一唯现在就像是遇上了正在气头上的莫嘉娜,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只得梗着脖子直勾勾的打量自己眼前的那只手。
而那名身份不确定的女性面对畏畏缩缩的江一唯,竟意外的不急也不躁,反倒是性子很温顺的保持着俯身邀请的姿态。
等心中稍稍一惊的江一唯注意到自己的耳边只剩下对方轻微的呼吸声时,下意识回头看了那条恢弘长河一眼的他,惊诧的现此时自己的身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赤色长河如同它当初突然出现在江一唯眼前一般再度突然消失,那片让人不寒而栗的苍翠密林亦是消散于无形,独独剩下一线笔直的银灰横卧在少年视野的极端,勉强分开了汇聚于此处的天地。
除此之外,江一唯再也看不到其他的景象。
光秃秃的白色穹顶、光秃秃的白色地面、若隐若现的白色雾气,加上一名身着暗红色装扮的女性,这就是江一唯身边仅有的一切。
如果是之前这个世界还是怪异多过于诡谲一些,那么现在从江一唯心底泊泊流出的恐慌足以证明那位女性的突兀出现给局面带来了怎样的影响——这份恐慌与勇气无关,而是来自人的灵魂深处对于强大存在的天然畏惧,这种本能根植于人心,无论是庸庸碌碌的平民、还是足以改变历史轨迹的英雄伟人,都无法免俗。
更何况,江一唯深知自己眼前这人已经强大到了仰视都无法看清全貌的程度,哪怕对方直到现在也未曾流露出半点敌意,可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不得已只能维持这种四脚着地的尴尬动作。
万幸的是,就在江一唯胸口拥堵的脸呼吸都异常艰难的时候,那名女性终于开口了:
“我有那么可怕吗?”
对方的语调轻盈且柔和,悠扬婉转的声线细而不尖,即便是随口说出的一句七字短语,在江一唯听来也算是一种享受——唯独让少年比较失落的是,就是对方语气中毫不掩饰的调侃了吧。
当然,等这份绽放于江一唯情感低谷的惊艳逐渐冷却下去之后,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丝疑惑的他表情稍稍一僵,然后迅抬头看向对方的脸:
旋即映入他视野中的,是一抹无奈中混有几分伤感和敬畏的怪异浅笑。
炫目的光晕从对方头顶徐徐落下,切割出一线勉强能让眯着双眼的江一唯辨识出对方雪白长轮廓的亮色,只可惜对方那双水润、剔透的红色眸子掩藏于刘海遮出的阴影中,对视之下也看不出多少情感的流露,令人惋惜。
不过,当江一唯从对方过于精致的容貌上稍微收回一些注意力之后,他一眼就看到了从对方柔顺的白中露出一小点尖角的怪异耳朵。
“——!”
这一惊人的现让江一唯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天……天魔……吗?!
他之前考虑过各种情况,却唯独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到整个人类族群的死敌:
天魔。
事已至此,江一唯差不多也明白过来自己之前为什么会下意识的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了。
面对这个当年屠戮了至少一半人类的可怕种族,他当然会流露出如此不自然的情绪;更何况,他的祖辈当年也是奋战在抗击天魔第一线的将领,并亲自斩下过不止一只天魔的脑袋作为战利品保存了下来,实际上就连他的父亲在十几年前也带领青州骑支援过局部战局陷入危机的死国防线,并带回来了一个和江一唯身前这个女人外表差不多的男性天魔俘虏,引来了不少好事之徒的围观。
而当初还没有失去妹妹的江一唯,也是围观者中的一员。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在对方开口说话时会察觉到一丝不妙,因为对方说话时的一些习惯和那名俘虏相似,特别是对方在最后‘吗’的音上,乍一听有些近似于尾音拖长的‘么’。
江一唯默默的从对方的头上挪开视线,低下脑袋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要知道,当年他老爹抓回来的那个俘虏,就是他亲手拿刀割下脑袋的。
虽然他当时是跟一群死党吹牛吹过了、在那些家伙的围观下不得不硬着头皮操刀子下死手,可这并不能改变真的有一个天魔死在他的手上——哪怕他当时下刀子的时候,那个刚被运到帝都外城的家伙突然像是认命了似的,竟意外的不反抗也不话说,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不停打颤的江一唯。
“嗯……?”
想到这里,江一唯不由得楞了一下。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察觉那时被他杀掉的男性天魔的表情,和他眼前这个女性天魔刚刚露出的笑容格外相似,都是伤感中透露出几分敬畏——唯独不同的是,大概就是前者悲伤的情绪更多,而后者的神情中则带有几分怀念的意味。
这个念头,让江一唯一瞬间好似抓住了什么很重要的讯息,可这份讯息如同刚出水的鲶鱼一样,没等他握紧手指,就从他的掌心里飞快溜走了,仅留下一抹湿漉漉、黏糊糊的痕迹来恶心人。
经过这么一系列的折腾,江一唯内心的恐慌也被疑惑和不安的情绪冲淡了几分。
他轻轻晃了晃脑袋,在对方耐心消耗干净之前开口问道:
“你是谁?你会杀了我吗?”
大概是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语调更是平淡的没有半点波澜,仿佛睡梦中下意识的呢喃一样,毫无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