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四年的大年三十夜,是个冷得不能再冷的夜晚。京城滴水成冰,北地更是呵气成霜,叛军与朝廷军已经停战近一个月了,原因无他,大家都要过年。从建兴元年一直打到现在,也是累了。
北地重城肃州,几个留守的叛军士兵歪歪斜斜地靠在城墙头上,有气无力地看着远方连绵的敌军营火,轻声议论道:“都大半年了,也不知要熬到哪一天,再这样下去断粮断草,莫非是要吃人了吗?”
“没听将军说吗?只要咱们守住这城,等到援军到来,就一定能反败为胜。若是肃州沦陷,北地就玩完儿了,他们不敢不来救。”
“守得住么?”
“守得住,夏天都熬过来了,入了冬就更没问题啦,这城墙浇透了水,比铁石还要坚硬,谁******攻得上来?他们的那个踏橛箭也就只能在寻常时候用一用,这种天气是压根没辙的。”
众人哈哈大笑,将手围在嘴边,对着远方的朝廷军方向喊话:“宇文初!有本事你小子就来攻城,不然你就是孬种!”
他们看不到,在城墙下方有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们,他骨瘦如柴,一双形状漂亮的眼睛因为见多了风霜而遍生皱纹,胡须和眉毛、睫毛上都结满了冰霜,他双腿不便,只能靠着特制的马鞍才能骑马驰骋,他身负重任和耻辱,一路行来历尽艰险。
但是这个夜晚,终将会成为他名垂青史的一夜,终将会洗净他身上所有的耻辱和不甘,会让他在远方的亲人和朋友因他而骄傲。傅明昭迎着刺骨的冷风,指着正前方的肃州南城门,用力挥下了胳膊。
临行前,他曾和这些和他日夜相伴,性命相交的袍泽弟兄们说道:“弟兄们,我们九死一生,历尽艰险才能进到这里,只要打开这道城门,就可以让叛乱早日平息,让我们早日回到家乡。今夜,就是此刻,为国捐躯的时刻到了!”
是的,就是此刻,朝廷军在肃州城外等候太久了,而他终将打破这种僵局。今夜之后,再无肃州。
梆声三响,独坐在帐中的宇文初猛然抬起头来,他心中有种奇怪的不安之感:“还没有消息吗?”
张焕飞快地奔了出去,侧耳细听,有恐怖的爆炸声穿透寒风,在夜色里爆开一朵璀璨而巨大的花。他大叫:“傅将军得手了!傅将军得手了!”
宇文初登上瞭望塔顶看向肃州城,那里已是一片火海,火炮声绵延不断,他听不见喊杀声,但他想象得到那里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北军凶悍,又是饿狼,杀急了眼一个能抵仨,虽然攻其不备,又有火药帮忙,但也着实不能小觑。
三天后,宇文初带着将士走过满地的尸,登上了肃州城的残墙。他短暂地眺望了一下京城的方向,微笑着向站在下面的将士们挥手喊话,再下了城墙,急急地穿行在残垣断壁之间。
宇文初终于看到了傅明昭,傅明昭仰面向天,静静地躺在地上,他的身边有他和他同生共死的袍泽弟兄,也有被他们杀死的叛军士兵。他紧闭着双眼,微笑着将手放在胸前,一脸的坦然与轻松。
三万人的性命,因他的失职而丢失,他自知不能哪怕就算是死了也不能让这些人重活过来,但他可以让更多的人因他而活。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轻轻松松地去见那些死去的人,去见他的老父亲,终于可以安然静享儿女的祭拜和香火。
宇文初单膝跪下,万分小心地替傅明昭擦去脸上的血迹和尘土。张焕要上来替他做这件事,他示意张焕退下去,轻声说道:“我要让二舅兄亲眼看着我打进凤城,再带着他回家。”
建兴四年夏,中山王宇文峰兵败自尽于北地凤城,被手下枭并缚其妻儿敬献于朝廷。宇文初颁布政令十余条,稳定民心、与民休养生息,八月,北地初定,命沈瑞林镇守凤城,厉兵秣马,北拒匈奴,外联乌孙。九月,班师回朝,所过之处,万民空巷,只求一睹摄政王风采。王师所过之处,军纪严明,与民秋毫无犯。
建兴四年冬末,宇文初回京,宇文光率满朝文武亲迎五十里路,第二次禅让,未果。
明珠带着孩子们,站在未完工的如一台上看着宇文初高头大马,衣锦还乡。她看不清他,却知道他一定看得到如一台,一定知道她在这里看着他,等他回家,她不顾形象,跳起来拼命挥手,吓跑了一群在附近喳喳大叫的喜鹊,惹得铁锤一阵乱嗷。
米粒儿懒洋洋地靠在素兰身上,微笑着问壮壮:“哥哥,爹看得到娘吗?”
壮壮很是老成地道:“看得到看不到都没关系,娘认为看得到就行了。”
米粒儿又问:“其他人会不会认为娘疯了啊?”
壮壮打了她的头一下:“目无尊卑,口无遮拦,等父王回来,第一个揍的就是你。”
米粒儿不甘示弱地打回去:“我会告诉父王你弄坏了他的剑。”
“我没有!是它自己坏掉的。”
“你有!我亲眼看到的。”
“我没有!”
“你有!”
明珠被吵得头痛,一人一巴掌:“都给我闭嘴!你,宇文璞,你今天的功课写完了吗?还有宇文殷,你的呢?你父王回家之前写不完,统统关小黑屋!想要礼物想吃好的喝好的,做梦去吧!”
两个孩子顿时蔫吧下来,一人抓住她一只手,各种哀求撒娇各种讲理辩论,偶尔还挥洒几滴眼泪。明珠把他们折腾够了,才手一挥,豪气干云地道:“好吧,今天情况特殊,饶了你们,谁再敢闹事就给我滚下去。”
耳根终于清净了。
傍晚时分,飘飘洒洒地下起了雪,周书屹欢天喜地的跑进来:“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明珠赶紧推了孩子们一把:“赶快去迎接你们父王。”
她自己不放心地飞奔至镜子前,看了又看,这才含着笑、慢吞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