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咬住下唇停了一会儿,推了女的一把,然后就手撑着地唱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那歌声先是柔细,越来越宽阔、越响亮;他唱着唱着闭上了眼睛,微仰着脸儿,换气时像口吃一样,下巴摇动着。这歌声一下子就把人抓住了……我忍不住和朱亚一同叫起好来。朱亚说“太好了!这比舞台上那些歌手唱得好……”
姑娘自豪地推推他“都说他唱得好。他还考过什么院来……那些人瞎了眼……”
小伙子接答“艺术学院。”
朱亚严肃地低下头。
『露』水使衣服有些『潮』。我们往一起凑了凑。天上的星星又大又近,它们怎么离我们这样近哪。夜深了。我们四个人喝过了很多水,水囊空了,这使我有些担心。谁知小伙子抓起水囊就要到那坑里去灌,朱亚说不知那水好不好;小伙子说没事,一连几天他都喝这水……他俩要在这儿过夜,可帐篷又太窄;他们说根本就不需要帐篷,把一些干草拢一拢,然后就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躺下了。
我们睡不着。朱亚这个夜晚很激动。他说自己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时大学刚毕业不久,跟上陶教授到野外勘测,就这样睡过帐篷。陶教授自己嗓子不好,可他喜欢听年轻人唱歌,总是动员我唱一个唱一个,他……朱亚的嗓子哑下来。我似乎看到他颊上有泪水。
三
我们默默往前,都知道这会儿走向哪里——在那里要稍稍耽搁一下,然后再绕过东部一个镇子,乘汽车返回城郊基地。我们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黄湘可能会回来,由他主持基地工作总不是件好事。我想我在任何境况下都难以同他这样的人合作,好像有一些奇特的东西阻止了自己与他接近。我早就觉生活中一个奇妙的现象人是各种各样的,但大致可分成两类,即愿意接近的和心中排斥的。有时简直是毫无理由,只是一种感觉在支配……
我们不需要约定地接近着一个地方。那里很偏僻,很闭塞,可是一度非常热闹。如果不是随勘察队到这个平原,我想很难来一次。那是一处国营农场,解放初改造出的一片沼泽地,曾经是很富庶的一个地方;只是后来灌溉条件差了,收成不好,改种的果林又大片死亡,农场只好办起了大型砖窑场,只留下原来三分之一的土地耕作。
在我听到的很多故事中,关于陶明的大多生在这个农场。他在这里度过了可怕的岁月,他的死与这儿有极大的关系……这里生过多少催人泪下的故事?如果有人记下这一切,会是厚厚的几大本。从来到这片平原不久,我就相信朱亚会来凭吊的,我想由于特殊的原因,他来这儿时也许不会声张,虽然他不怕什么。当我们一起往东、再往东时,我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我很感动。他能在如此重要的一次远行中带上我,这就足以使我感动了。他极少给我讲点什么,我想那更主要的是因为他不想讲,他或许认为不必再讲了,而并非是信任与否的问题。
我从未注意到那个地方。可就因为陶明教授的关系,那儿在许多人的心中已经重若千斤。很多人都想让人将其遗忘,可是非常难。起码在朱亚这一代是非常难的。我是个后来者,我知道了,看过了,那么也将难以忘掉,如果我再告诉下一代、再下一代呢?他们也都将记住。这会有意义吗?
当我思索所谓意义的时候,朱亚是不是早已经将一切都想过了?我不由得回身看他,他的一张脸蜡黄蜡黄,没有一点血『色』。我慌慌地喊了他一声,他没有听见。
“朱所长!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歇一会儿?”
他摇头。
我注意到他的脸真的像纸一样。后来他自己不走了,蹲下来。他在大口喘息。我急忙从背囊中找『药』。他阻止了我。就这样歇了一刻钟,他又坚持往前走。
这儿越来越接近平原的东北端。大地真的一片荒芜,仿佛早就被人抛弃了。很久以前这儿是一片丛林,后来丛林消失了,成为荒地。这儿的村庄极为稀疏,一眼望去全是光秃秃的盐碱地。大概就因为人烟稀少的原因,所以那时候这个农场才被派做了这样的用场。当年这片农场实际上是一处准劳改营,集中了一大批穿号衣的人,他们在这儿种地烧砖、垦荒,不少人就死在了这儿……
我的目光不断搜索前方,希望能看到它的影子。没有,只有高高的茅草和零零星星的灌木棵。朱亚现我四处看,就说一句“到了。”
走了一会儿,前边出现了一道高墙,但已经多处颓倒。从豁口那儿可以看到红砖垒起的小屋,比我们基地的房子还要矮小,有点像营房。高墙内一点生气都没有,连棵像样子的树都没有,好像也看不到人影。走得再近一些,听到了狗叫。但仍然看不到人影。
我们走进去。靠大门的一个小房那儿,一条狗探出头来,原来它被拴住了。屋里立刻出来一个年纪很大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守门的。朱亚给他看了证件,说明要在这里住一夜。老人说你们只要有行李就行,如今这儿住一个营的兵也绰绰有余了。
他领我们在红砖平房之间转了一会儿,后来因为嫌累就给了我们一把钥匙,让我们先安顿下来。朱亚说时间还早,我们自己随便走走吧。这可真是一大片房子,不过差不多都破旧得可以,不是缺门少窗,就是裂了很大的墙缝。百分之九十以上已无人居住,仅有的几户住家好像也是临时『性』的。原有的农场工人就更少了,他们在足够大的一片土地上种一点东西来维持生活。可以看出,这些土地大半已不能耕种,除了因为被丛生的杂草和灌木葛藤之类缠住外,最大问题仍然是土质的变化和灌溉条件的丧失。我们问一个留守的老工人,原来那些人现在都哪去了?他说大半都回原籍了,再不就想法调走了,反正都到好地方混生活去了——这个鬼地方自从窑场缺燃料垮了之后,就成了个穷坑,连像样子的水都喝不上……
不过站在这儿,仍可以看出当年农场的规模。一片平坦的、由直直的泥路和石砌的水道隔开的荒原,就是原来的耕作区。有的地方至今还留有东倒西歪的巨大石桩,看上去非常奇怪,朱亚说那是拴铁刺网的桩子——这马上使人想起当年是什么人在这儿劳动。有石桩的地面积极大,一眼望不到边。那石桩在芜草中像骨头那么白,又像垂头默立的白老者……一个,不,两个高高的了望塔至今还矗立在宿舍区的两个角上,从那儿延伸出的高墙和一排歪歪的石桩有三分之一已经塌掉,不过仍能看出当年的痕迹。
我们沿着一道石渠往田野走去。莎草、荩草、褐穗莎草和大油芒、白茅等把土表遮得严严实实。蚂蚱不断地撞在腿上、手上,麻雀一群群起落。不远处是一个窑场,高大的烟囱顶部有一个被遗弃的鹊窝。焦干的、不知被雨水洗过多少次的砖坯塌了一地,到处都是破碎的瓦砾。一个不知名的动物正在破败的砖窑深处出咕咕的叫声,后来它听到脚步声立即敛声息气了。芜草间我现了一些三『色』堇,它们旁边甚至还有一蓬马兰和一株鸢尾——浅蓝『色』花苞闪着淡淡荧光。朱亚一边走一边不安地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后来他大概终于现了目标,步子明显地加大了。
在一小片将死的紫穗槐灌木中间,有一片坟堆。它们都小小的,一个挨一个。这里的草很少,坟堆光秃秃的。
我猜想这是当年囚在农场的那些死者。但我没有问。朱亚在这儿定定地站了很久。
往回走的路上,他自语般说了一句“我大概是最后一次来看望你们了……”
这话让我惊愕极了。有片刻我一步也迈不动了。他没有觉,只是一个人走在前面。
这个夜晚很难入睡。因为这个荒僻之地太静了。没有一点声音,不,没有一点独立的可以分辨的声音,所有的声息都汇在了一起,组成了很混杂很细碎的响动,像海『潮』一样漫过来。我极力想从中分析出微风摇动枝条的声音、野物的吵闹……什么也听不出。整个荒野之声都被漫漫的海『潮』统领了。我们显得可真孤单。起码应该有一声孩子的啼哭啊。狗也不叫了。那只狗大约也很老了,它伴那个老人倦倦地睡着……我在想那片坟茔安眠的人中有没有朱亚的朋友?我想一定会有的。他们当中不包括陶明,因为我想如果有,朱亚一定会走到那个坟头跟前去——他当时只是望着那一片……
这个夜晚我勉强睡着了,但不停地做着噩梦。后来很快又醒了,天还是黑的。朱亚在沉重地喘息,不停地翻动。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因为他几乎每夜都是如此。这样的夜晚太难熬了,为了从中挣脱出来,我就努力地想了一会儿苏圆,奇怪的是在这儿我连她的脸庞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了。很怪。又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我只是清楚地记得起她的牛仔裤、她在楼梯口一转身的动作……朱亚起来吞了三次『药』,天亮了。
总算告别了农场。离开时我们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但我今生大概不会忘记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我们加快步子往前赶,按原定计划,像逃似的,到黑马镇乘车返回基地。
“你知道黑马镇吗?”
我仰起头,看着被初升的太阳照『射』的这一片原野,那个有名的大镇子就在前方,在云霞烤成红『色』的那一片苍茫之中。前边没有人迹,没有动物的跃动,只有安静的一片。晨雾太重了,一切都隐在了浓浓的红『色』背面。巨大的幕布拉开之后才会见到那个镇子,我们正试图撩开它,然后径直地走进去……
有多少次了,我走近它又绕开。它有巨大的磁力,当它把我从千里之遥吸到身旁时,却又用相似的斥力把我拒绝了。这两种力量都让人无法抵抗。我现朱亚走在前边的脚步正一点点加快,他甚至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很明显,他也被一种磁力吸住。
四
许予明终于被安置在那所有花园的老式洋房里。他住在二楼一个有洗漱间的屋子,隔壁就是那位老『妇』人。她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一切来这儿的客人。交通员飞脚很快离开了,宁珂却不忍离去。许予明虽然脱离了危险期,而且能够下床走动,但伤得实在太厉害了。宁珂从未见过一个人被打成这样头上、四肢、肋部和背部,甚至是胯部,都留下了深深的创痕。一个年迈的沉默寡言的医生每天都来诊视——他前一段也为殷弓医过伤。这位老人长了一对鹰眼,看人时令人胆寒,却有一副绵软的心肠。他说话像呵气,不断出“啊,啊”
的声音,给人以安慰。宁珂想为他做做助手,他说不必了。
许予明并不知道援救他的其他一些细节,也不知道在刚刚接近城郊时遭遇的那一场有多么危险——港长金志的巡逻队现了他们,为使其脱险,飞脚手下的两个战士差点丢了『性』命。他的情绪时好时坏,因为不得不使用镇痛『药』,离开『药』物就吵叫起来。老太太过来安慰他,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抚『摸』他的额头,他却破口大骂。当他神志正常的时候,又不停地道歉,称她为“革命的老妈妈”
……深夜他睡不着,就让宁珂陪他,天南海北地扯,有时连声哎哟起来。他有一次告诉了这所洋房女主人的经历,说她原来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真正的大家闺秀,从十几岁起就爱上了一位比她年龄大一倍的革命者。他们后来刚刚准备在这所洋房里结婚,那个革命者就被俘,接着又被杀害了。从那时到现在,她一直独身,用献身革命来纪念所爱的人。“多么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