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打字员见我在看她,马上红着脸噘了噘嘴巴。她的头有些黄,削短了,参差不齐披在脖子后面和肩头;加上前突的唇部,黄的眼珠,很容易让人想到一只沙地小狐。她与苏圆的关系非常好。她是过来人,丈夫也是体工队下来的,外号“竹竿儿”
。“竹竿儿”
看我的眼神有些特别,嘴边常有一丝藐视的微笑。她打着『毛』活,不时从上到下瞥我一眼……
一个星期之后,我意外地从一个处长那儿看到了铅印的文本一大叠六七本,其中还有精装本,都是关于“东部大开”
的研究报告书、综合方案之类。我尽快翻看了主要部分,差点气晕过去。
所有文字都在为那场“大开”
提供理论支持,完全不顾基本事实,捏造数据,厚颜无耻。像平原地区的贮水量、能源状况、排污能力等最基本的情况,都打了折扣,有时直接就是伪造。采用的手法比较复杂,最常用的是沿用十几年前甚至上百年前的数据。更可恨的是,每个文本的“前言”
都假惺惺指出他们依靠的是富有实践经验的设计和施工智囊机构,是实干单位,有任务感,奉献的“智慧产品”
能保证决策方案的客观『性』,使决策大大科学化,不受行政干预等等。
我没有任何犹豫就去找了裴济,尽管极大地克制,语气中还是带出了不小火气。我说这样的材料太过分了,以这样的依据做出的决策,将会毁掉整个平原,对不起子孙后代……瓷眼看了我十几分钟,抖动着腮肉
“你连八大科研部门的工作都一块儿否定了?这样做有把握吗?嗯?”
“我只否定应该否定的部分。”
裴济在地毯上踱步“你了解的只是局部,现在要汇总,全局兼顾……当初指派你参加勘察,是慎重考虑过的……”
“没有局部准确,就不会有全面结论的正确。再说那时由朱亚同志负责综合……”
瓷眼马上挥挥手打断“算了,暂时不要提老朱了。他有他的情况,你慢慢会知道。人死了,算了。”
“为什么?!”
“算了。”
“为什么要‘算了’?他光明磊落,谁泼污水也没用!我亲眼看见他怎么工作,人是给累死的……”
我忍着不让泪水流出。裴济鼻子两侧的肌肉又抽动了。他走近一步,嘴唇一动,又让我看到了令人心寒的镶齿。
“小同志,服从纪律吧!”
他果断地摆了摆手。
“可是……”
我觉得眼睛又像两颗石子那么坚硬了,按住它喊了一声。
他不容再说,更用力地摆手。
怎么办?像走到了一个坎上,没有退路,也找不到绕行的路。有一双眼睛,不,有无数的眼睛在注视我。没有走进结局就感到了疼痛,像悬冰割破了冻颊……
从裴济那儿走回,一直回到那间窄窄的小宿舍,我一直默默的。躺到半夜睡不着,胡思『乱』想。突然想起工作室别人还有钥匙,那儿有抄满了数据的笔记本……我一下坐起来。
慌忙跑回办公楼,打开工作室,灯亮之后马上去柜子里找那些本子。还好,它们仍旧躺在那儿。
从此我再也不想让它们单独待在一个地方了,就把它们携在身边。即便是午夜,我也不停地写着……
我想该给有关决策部门提供一份真实的参考资料。为了郑重和有力,要找一个地方打印出来,再复印多份。
这是充满危险的选择。我明白有什么东西『逼』近了、开始了——这大概也是命运中的一部分……
三
平原上的战事变化得出人预料。金志成为城防司令,防区却日益萎缩。上峰命令金志死守港城,如果失去了这个支点,那就不仅会失去整个平原,还会影响到华东和海北的局势。
殷弓的队伍非常活跃。黑马镇的地位得到空前巩固,将近一半的村镇建立了民兵组织。这些队伍可以有力地策应主力部队。
眼下使殷司令焦虑的倒不是金志,而是战聪。战聪的队伍不仅装备精良,而且纪律严明,有“义军”
的美称。许多打散的土匪自愿归附,连趾高气扬的麻脸三婶也听从调遣。如果不是战聪的牵制,支队也许在短时间内就可以『逼』近小城,那时形势就会明朗多了。
殷弓曾通过各种渠道争取战聪,忍耐力已达到极限。如何对待战聪及他的队伍,殷弓与上级意见并非一致。在他看来,现在已是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消灭对方的时候了。
这支混杂武装让他绞尽脑汁。他正计划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对此飞脚极为赞同。许予明和宁珂则保留了意见,但遭到了殷弓的驳斥。
殷弓欲令李胡子带领一支小规模的队伍,与支队保持某种独立『性』,以『迷』『惑』敌人。李胡子须在相应时间内取得战聪的合作。这个过程中支队将围困战家花园,如果金志不能及时增援,那么李胡子就可以有所作为。殷弓并不奢望就此一举歼灭这支混合队伍,但活捉或击毙战聪是他的要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