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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缀章 宁府与曲府(第2页)

战老爷本想一个人出山,宁府这边早就跑颠颠追来一顶大轿,不由分说就把他弄了上去,然后轿夫们撒开丫子往前直跑,又快又稳。后面的宁家老爷赶上几步喊“战老爷没有吃饱,他饿着肚子怕颠哩,好生给我抬轿!”

轿里边的人一听叫自己“战老爷”

,头上立刻出了一层汗珠,心想这山里的土财主真是厉害啊,不光有吓人的饭量,还会神算呢。

原来传说宁家有一件祖传的宝器,叫“消食器”

。它由鲁班做成,机关复杂到了极处,一个人无论吃了多少东西,只要把它对准肚脐按一会儿,立刻就像什么东西也没吃过一样。战家老爷眼瞅着热气腾腾的猪头皱眉时,宁老爷几次出门,就是去使用这件宝器的。可是战家老爷一辈子都蒙在鼓里,回了战家花园一天到晚叹气,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了得,大山里出了异人了!”

关于宁家老老爷的故事还没有完。这是因为战家毕竟是出过京官的人家,他们对大山里的财主很难放在眼里,一想起来就如鲠在喉。战家老爷那一次尽管只吃了半个猪头,可回到家里还是心口难受了十几天,最后不得不传来郎中。郎中烧制了玉米芯子灰、高粱秸子灰,让他用水冲服了三天才算治好。三天里老当家不停地照镜子,每次都看见嘴角上淋漓着两道黑灰,于是就骂一声“土财主”

……

战家少爷知道父亲被宁家捉弄了,就暗里誓要把这户土财主从根上收拾了。

少爷知道宁家的所有本事都在那片山峦上,就去山里暗暗走过一遍,现不过是一片穷山恶水,连一块大点的肥沃田地都找不到。而战家最多的是什么?是钱。战家的钱多到了让人头疼的地步,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战少爷听人说宁家老爷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钱,为了钱可以连命也不要——于是他决心用钱把宁家的大片山峦买下来。

有一天战少爷骑着高头大马去了宁家,穿了一身绫罗绸缎,连大马身上的饰物也是金银做的,所以一出现在大山里,被阳光一照,差一点把山上开石头的长工们吓死。他们放下镢头就往宁府跑,说不得了啦,快出门看看是什么王爷来了吧!宁家老老爷不紧不慢束上草绳出了门,手打眼罩一看,立刻知道是平原上的豪门;再一看,又认出是跟他分吃过黑面窝窝的那个少爷。

少爷可比老爷直爽干脆多了,见了宁家老当家没有几句话就说了“你不是喜欢钱吗?还不如把这片山峦卖了,换座金山银山多好!”

宁家老爷稍一愣神,然后摆摆手“我不用那么多钱,你去山上转转看,穷山恶水也没什么好的,值不了几个子儿,你战家花园看着给吧!”

战少爷一听心里乐坏了,心想土财主到底没有见过大世面啊,看来这桩买卖算是好做了。他问到底要出多少钱啊?宁家老爷又紧一紧腰上的草绳“咱俩到山上看看再说吧。”

宁家老老爷领少爷爬山,刚爬了半座山少爷就大呼小叫受不了啦,汗水把一身好衣服都湿透了。他喘着对宁家老爷说“不用实地端量啦,你干脆出个价吧,多少钱一座山?”

老爷皱皱眉,伸手『摸』『摸』一株小树说“这山倒没有什么不舍得的,可是这些树啊,都是我眼看着长起来的,你得先让它们高兴才行哩。”

“我怎么让它们高兴啊?”

老老爷咂咂嘴“这么着吧,你一棵树赏一枚小钱就行,不用给我,只给树,就挂在树杈上,然后这片山峦就归你了。”

少爷一脸惊喜“这恐怕不合适吧?只挂一个小钱?这也太便宜了吧!我们战家花园还没寒酸到那个地步呀!”

老老爷摆摆手“朋友一场嘛,我说话算话,就这么办吧,你千万别再客气啦。”

他们就这样说定了。战家少爷害怕宁家老爷反悔,立下了一张按手印的字据,然后才打马回家取钱。少爷一溜牵出十匹大马驮了钱,口袋里都是从钱庄里兑换的小铜钱,心想这样的小钱扔在地上俺还不愿弯腰捡呢,挂在树杈上又怕什么?他同时雇来了十几个长工,都是往树杈上挂小钱的人。十几个人挂了一天,一座山头才挂了半坡,前边还有许多山头哩。没有办法,少爷第二天又找来了十多个人。二十几个人在大山上奔忙了十几天,打马回战家花园驮了许多次小钱,结果事情还像是刚刚开头。第二十天上,战家少爷终于急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背筐捡粪的宁家老爷,一见面就连连作揖“老爷快饶了咱吧,咱这山峦不买了!”

老爷捺着『性』子把一团牛粪铲到筐里,抬起头问“怎么了?”

“再挂下去战家花园就得倾家『荡』产了!”

“不会吧?不过是一个树杈挂一个小钱。”

“可你家的树杈太多了,咱挂几年也挂不完哪,快饶了咱吧,咱那契约还是废了吧。”

就这样废了契约。照理说宁府可以因为毁约从战家花园讨回一大笔钱,可宁家的老老爷到底是出了名的仁厚,说钱嘛,也就算了,今后战家花园养的牛啊马啊,所有的粪便都得送给宁家,“俺要往山峦上使哩,俺喜欢这些大臭物件哩!”

宁吉父子他是宁府一个有名的败家子,名气丝毫不亚于神奇的老老爷。正因为他是具有转折意义的人物,所以写史的人总是偏爱这样的角『色』,有时根本不问功过是非『乱』涂一气,把这样一个糟糕的家伙描述得光彩夺目。不过好在宁吉不是一般的败家子,尽管的确是他一手搞垮了一个富豪之家。他的神奇『性』格比起我们所熟悉的那些套路中的人自然朴实多了,因为他的怪异是天生的。有人说要论古怪的程度,在所有的宁府人物中,惟有他才可以与老老爷比个高下,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向南一个向北他们一个使家道中兴,一个令宁府衰落,却都是让人着『迷』的、身上缠满了故事的人。

由于他出生时宁府已经富得不耐烦了,所以这个宁吉自小没有养成勤俭持家的习惯。也许老老爷在世时对一切早有预料,为防止偌大的宁府有一天会被不肖儿孙折腾个精光,在过世的前一年就给三个儿子分了家。宁吉的父亲在三十岁以前倒也安分,无非像另外两个兄弟一样安安稳稳过下来,好好经营自己名分下那一片山峦,并且把府中的大小事情料理得有头有绪。三十岁之后他的脾『性』突然变了,不在家里好好做祖传的营生,也不再顾恋妻子家小,一天到晚跑到山里去玩。他如果在哪个崖口上遇到一株好树、一眼泉水,都会恋恋不舍,每隔三两天还要跑回去看一看。在宁吉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做父亲的有一天突然对老婆长长叹了一声说“这大院里的日子真像老牛拉磨一样,一天一天瞎转圈子,实在没意思啊!”

然后就弯腰收拾东西,说要一个人去山上住。“这不是睁着眼胡闹吗?你半辈子了往哪里跑?”

夫人去扯他的袖子,被他一下甩开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宁吉的父亲在三十四岁这一年的初秋真的住到了山里。

那是他看好的一个地方,自然有一个甜甜的泉眼,让他一天到晚喝得肚子溜圆。开始的日子他只是搭了一个窝棚,后来就动手凿山,叮叮当当干得有滋有味。日子一天天过去,半年之后他竟然凿出了一个大洞,而后又在洞里凿出石桌石凳,凿出了带窗棂的小窗。泉水被他引进了洞里,甚至引到了用山草搭起的铺子旁边。他让几个长工帮忙从府里运来了米面之类,然后就在大山里过起了修行般的日子。他在洞前开出了一块平地,上面种了蔬菜,还养了羊和猫。

夫人抱着宁吉上山叫男人回去,因为一个大院缺了当家的可不行。谁知住在石屋里的人见了他们毫不动心,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没有办法,夫人和孩子只好在石屋里住了一夜。小草铺子只有两尺来宽,小宁吉给塞在角落里,他们夫『妇』两人非要紧紧挤在一起才能躺下。夫人半夜流着泪说“快让我再怀个孩儿吧,我儿女成群也好有个后路。”

宁吉父亲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看吧,不过这大山里冷巴巴的我看也不是个怀孩子的地方。”

果然,那一夜没有怀上孩子。夫人实在挤不下,只好拉着儿子的手在太阳爬出山洼时下山了。

宁吉十岁以前最重要的记忆,那就是母亲差他去山上一趟趟寻父。其实小宁吉越来越着『迷』于父亲的石屋,一去就不愿回家了。但他不敢在山上过夜,因为母亲说了,儿子不回去她就不睡。最难过的是大年除夕的晚上,其余的两个宁府都火火爆爆热闹得令人眼红,这边却透着无比的凄凉。鞭炮也放了不少,但谁都知道这边的当家人住在山上。“那个老爷脑子可能出了『毛』病。”

院里的长工私下这么说。也有人议论,猜测宁家的这个老爷大概想修行一种奇怪的功法,这种功法是见不得女人的,所以也就躲开了。这期间生过一个让宁吉一生不忘的怪事,其实也是凶险的事有一天半夜雕花木格子窗被慢慢扭开了,一个粗壮的男子喘着爬进来,二话不说就压在了母亲身上。母亲的嘴被捂住了,喊出的声音很怪,最后宁吉才听清了那几个字“孩儿快来!”

宁吉的蒙眬睡眼刚刚睁开,几乎什么也没想就取了白天放在枕边的一块花石头,“吭哧”

一声砸在了那个男人的头上。那个男人啊啊大叫着捂住流血的头,另一只手提着裤子就往外跑了。母亲下半夜一直搂着宁吉,含泪望向月亮说“好孩儿,就当是你爸死在山里了。”

天亮了宁吉真的去山里看看父亲死了没有。父亲活得很好,不瘦不胖,胡子又黑又长。宁吉向父亲诉说了夜间的凶险,父亲站了起来。不过这样站了只有十几分钟,又重新坐了。父亲接下去没有说什么,动手熬起了亲手种的山谷粥。这粥比山下的要香许多倍。宁吉喝过粥就下山去了。

宁吉记得这一年大年初三的傍晚,父亲从山上回来了,而且这次归来再也没有返回。夫人以为是儿子不断去山上寻父的结果,其实并非如此。这里面的真实缘故直到许多年之后母子俩才弄明白。起决定作用的那个事件生在大年三十晚上——这事儿有些玄,但就是没法儿让人不信。因为谁都知道宁家的这个老爷虽然做事怪异,但从不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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