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愣愣地看我,后来又端着杯子出神“他啊……竟在海外出版了删节的那些部分!这就不是学术问题了……”
“那是同时出版的,并非故意加上了删节部分——而删节才是错误的……”
娄萌伸出一根手指“先别这么说。事情一涉及到海外就复杂了……你等着看吧,这事不会就这么了结的,上边——听说吕南老去南方参加一个会议,闲下来翻过这本书,有话呢。”
“吕南老”
三个字让我惊了一下。我愣愣地看着她。都知道那是个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他会这么快见到书?
“我真后悔没跟你们讲清楚……”
娄萌的声音低下来。
“吕南老……”
我自语着,还在琢磨。
“如果原稿先交给东部城市,他们会报送有关部门,然后再……如今一切都晚了……”
“提前审查?这太过分了吧?”
“因为这不是一般的个人选题,而是领导交办的一个重大文化项目——区别就在这里,再说本来就有许多人盯着……”
老天,如果她一开始就这样讲,我和纪及都不会应承下来的。现在真后悔没有将它和那个传记一起推掉。算我们倒霉。
马光一直盯着窗外摇动的树梢,这会儿转过脸吐吐舌头“以后咱编刊物也要谨小慎微了。”
娄萌转脸看他,有了一丝笑容“真要谨小慎微倒也好了,你们这些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你们的胆子比我们这一代人不知要大多少。”
我想说咱们是同一代人。而我与纪及的年龄差距更大。奇怪的是娄萌很自觉地把自己和丈夫于节,甚至是霍老他们划成了“一代”
,而我这个年届四十的人却要和她女儿于甜划成一代。当然了,马光也属于她女儿这一代。这种划分究竟是荒唐可笑,还是依据了某种更科学的心理指标?
下班出门,夹杂着尘粒的西风更大了。天『色』黑中竟透着紫,就像黑夜,却没有一丝星光。我裹紧了衣服去找纪及。进门后正遇到顾所长,老先生气呼呼地说着“这太卑劣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一套……”
我告诉了娄萌与我的谈话。顾说“刚才我们正说这事。看来有人早就动手了,他们行动得可真快。有人就是习惯于搞这一套,轻车熟路!”
二
我在想娄萌和马光的话——从他们的口气中可知,此事一定与那个霍老有关。我想到了一位大学者——以前怎么就忘了这位老人?他就是秦茗已——在一些重要问题上,霍老也要让他三分。霍老在很多场合讲话就常常说“秦老”
如何如何。有人说每逢节假日,一些领导还要去专程看望老人呢。他如今各种社会活动都不参加了,但崇高威望仍然有增无减。这会儿我想,尽管不必太在意这场“季风”
,但何必让纪及承受这份压力呢?我们也许应该去拜望这位老先生。文化界都知道,他过去曾受过很多折磨,但从未弯腰屈膝,称得上一条铮铮铁汉。在这座城市里,他是良知和信誉的化身。我们有时甚至觉得,对这座城市的知识分子而言,秦茗已只要活着,就是一种安慰。在任何时候,只要提到这座城市,许多人会将秦老引以为荣。然而现在一般人只是崇敬有加,很少去打扰他了。大家只在一年里最适当的时候、或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往他那个小四合院里踏进一步——还离小院老远呢,当看见那棵白玉兰花树的梢头时,一种崇敬之情就油然升起——轻轻叩门,他那个年龄很大的未婚女儿就会出来开门。她把客人无声无响地引进秦老的卧室兼书房去。有人进去,秦老会摘下眼镜看一眼,那慈祥的目光就使人安静,使人激动……
我这会儿想着秦老,说“纪及,必要的时候,我们真的可以去找一个人——秦茗已老先生!有一年,我被人带去老先生那儿一次……”
纪及抬起头,眼睛闪亮“秦老!那时在学校读过他多少书啊,现在同住一座城市,反而没有勇气去拜访先生……”
“你真该早一些去认识一下秦老,那是一个‘文品人品并重’的老人。我们见了他即便什么都不讲、只看一眼也好啊。平时老人寂寞自得,很少到热闹地方去。一种真正的学人『性』格。”
我语气里不知不觉有些冲动。
顾侃灵『插』话“老宁说得不错。秦茗已在这座城市里没有第二个人可比,凭他在学界的信誉,就连那些轻浮之辈也不敢在公开场合说一个‘不’字。那个‘霍老’还口口声声说是先生的学生,他算什么‘学生’!我老顾还不敢这样说呢。前些年我还求了秦老一幅字呢,猜猜写了什么?”
他看了看我们,点点下巴“‘学也无涯’!”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王如一。他一进门两眼尖亮四下『乱』睃,然后就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衣服内层里『摸』出了那份复印件,拍打着上面的灰尘“我『操』,这么大的风!”
我们都没有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