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老熟人了?”
我走开后问阳子。阳子点头“这里的服务员。怪可惜的,考古专业毕业……”
我笑阳子“哪有这样介绍人的?‘是她’,她是谁呀!”
阳子没说什么,回头望着小姐所在的地方,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二
说是茶叙,其实是一场豪华的晚宴。地点在那座三层楼的西餐厅,一个十分讲究的房间,所有家具都是白『色』,还镏了金边。长餐桌上铺了亚麻布,银餐具闪闪亮。咖啡和『奶』油的香味以及打扮特别的侍应生,还有从门口闪过的戴高筒帽的洋人,一切都让人觉得来到了另一个国度。“这里的厨师真的是法国人,叫‘马克’。”
阳子小声说。长条桌旁安排了六个人的位置,除了主人,再就是那个考古专业的姑娘。姑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气质高雅。主人对面的位子空着,宴会已经开始。
我一开始还担心岳父吃不惯西餐,谁知老同志刀叉使得透熟,而且谈笑风生。我和阳子显得有些僵硬,旁边的姑娘也是同样。她的一股无所不在的磁力可以让人感受得到,特别是阳子,正在这强大的磁力线中极不自在地摇动着身子。他坐得越来越不稳。我夹在他们两人中间,由于磁场过于强大,最后只好要求坐到那个空着的位置上去了。
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闲置的那个位子上终于有了人,这就是阿蕴庄的总管6阿果。她可能为了不使我尴尬,在主人介绍过主宾之后,彬彬有礼地与之握手,然后又稍稍主动地对我和阳子点头微笑。她穿了一件做工十分讲究的藕荷『色』中式女装,脖子上搭配了浅绿『色』纱巾,头精心打理过,施了一点淡妆。今夜6阿果就像换了一个人,这使我暗暗惊讶。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风『骚』气,而是稳重沉着到不可思议。她说话声音放得很低,只是微笑。明亮的电烛光下,我看出她的头已经染过,是那种微微的紫黑,梢那儿泛着一点金『色』。她给岳父敬酒时,岳父已经喝得有点儿多了,这时略有生硬地要求对方一块儿干杯。她碰过杯,微笑着,只饮下了一点点,然后就对一位出嚷嚷声的老人视而不见,转身对那个学考古的姑娘轻轻吩咐了一句。姑娘立刻站起来出去了,一会儿,取回了几个精制的纸袋,原来是分送给今天来客的小礼品。
我像岳父一样,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儿多。但直到宴会终止的时候,我的头脑都是十分清醒的。岳父今夜高兴极了,频频拍打那个年轻的主人,说了一些有求必应的大话,慷慨而空洞。而阳子与那个酒窝深深的姑娘差不多“触膝”
而谈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有点儿湿润,望向姑娘的目光深情而痛苦。这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六个人自然而然地结成了三组对谈者,除了阳子和姑娘、年轻主人和岳父,剩下的一组正好是我与6阿果了。她因为没有喝多少酒,比所有人都清醒冷静,谈吐间仍然分寸感十足,这倒让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种『逼』人的干草味儿又一次袭来……她凑近了我,用只有我们两人听得见的低音提议说“你一会儿留下来吧。”
我哑着嗓子“不,不行。改日吧……”
她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意外,从桌子下边飞快地『摸』了一下我的手,快捷到没有任何人现。我的脸一下烧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酒在心里泛动,开始烫。阳子非要半路下车和我走一会儿不可,岳父同意了。我知道阳子心里积了许多话。我们一直往前走,走进了校园内的那片小杨树林,见人太多又走出来……最后来到了一排长得七扭八歪的枫树下边,他一屁股坐下,开始长长地叹气。
我笑着问“‘是她’吗?”
阳子苦笑。
阳子长得还算帅气,比一般的青年更像青年,如黑亮的头和有光泽的面庞。我相信姑娘们喜欢上他是很容易的。他在这种事儿上很少向我隐瞒什么,我知道几年来曾有几个挺好的姑娘表达过爱慕她们有的小心翼翼,有的泼辣大胆;有一个姑娘竟在夜大放学路上拦住他喊叫“你还等什么啊!你还等什么啊!”
阳子这次遇到的是一件真正苦恼的事情既强烈地爱上了,却又没有勇气走近……“我多么渴望,可她在这种地方工作!她与别人有过那事儿,而且她自己承认了……这让我痛不欲生……”
“……”
我端量着黑影里的阳子,什么都看不清。我害怕这家伙把自己折磨坏了。但愿他能忍住——怎么忍呢?二十出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清水一样亮澈的小伙子,他和她相互诱『惑』,一旦爱情来临会是非常迅猛的。
阳子咕咕哝哝谈了很多,也许本来想让我听得更明白一些,结果反而让人更加模糊。他告诉真正的痛苦是既无法原谅又无法放弃焦躁,狂热,一种奇怪的巨大力量在推动自己……每天里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而含混的渴望——它们有时就像涨起的大『潮』一样,把全身都淹没了;有时又像一把烈火,使自己的每根梢都在火焰里抖动,一直到烧成粉末——一场火焰过去之后,他整个人简直都成了焦炭。他周身的肌肉、骨骼、心灵,包括他的一双眼睛,都被这种火焰焚烧得疼——奇怪的是他并未因此而变得比过去更加成熟,相反的倒是更加冲动了……这种火焰还在不断地燃烧、燃烧,这真让他害怕了……
“简单点儿说,我一刻都不能等、一刻都不能……我想那样,我想现在就回去——我想回阿蕴庄!我们一起——我们这就回去吧!啊,你说话啊,我们现在……”
我紧紧攥了一下他的手,现这手滚烫滚烫。我摇摇头。
“你怎么了?我们回吧……我实在不行了……”
枫叶在空中轻轻旋下,落在了我们身上……阳子头上有好几片枫叶,他就像没有现“我……白天黑夜都在想她。她的眼睛一直在我面前闪着。我见到她时——那时我只想去握她的手、『摸』她的头,想扳住她的肩头……可就在我的手抬起来的时候,又一下想起她身上生过的事情。那种渴望一下子都没了。可是只要离开她一会儿,我又忍不住要跑到她那儿。她太美了。她是那个藏馆里最大的艺术品!”
“是的,她身高足有一米七二,很大的艺术品!”
三
阳子今夜再也不能安稳。这使我知道他许久以来都是怎样度过的。我甚至认为正是与这个姑娘的结识,才让他与这个神秘的收藏馆有了诸多接触。这个过程也许稍稍复杂一些,但我不想问得太多。这涉及他的隐私。收藏,多么奇怪的行当,这个行当里的最大隐秘或者说奥秘,就是将活生生的、客观存在的、几乎是无须置疑的美据为己有,封存于一个他人不能染指的地方。这就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诱『惑』力。这对于某一类极想获取这种美的人来说,成为非常残酷的一件事。这是一种日夜不停的引诱和烤灼——对生命的烤灼。
那些收藏品我亲眼看到了。不仅是我,就连久经战争考验的岳父都被吸引到它的近前,目不转睛,不能脱。但如今对于阳子来说,那个藏馆里最致命的艺术品是一位姑娘。
“当我面对她时,那种渴望让我绝望,让我没有一点儿办法。我不是个软弱的人,可是我试着克制了好久,最后还是失败了。我这一次和过去不一样,就是一开始没有告诉你,原因就是想自己战胜自己……”
“你准备怎么战胜?”
“我,”
阳子咬着下唇,“我准备彻底离开她!可是,可是……”
“可是失败了。”
阳子低下头“是的。我知道最后也不会和她走到一起的,可是我没法舍弃她——我为她快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