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走在村里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开始考虑怎样过夜。我们想找一户有空闲房间的人家住下,结果现这很容易他们不仅像其他山区的人一样好客,而且大多数人家住得都很宽敞。我们在他们眼里多少算是一些打扮奇异的城里人,他们凭经验知道招待我们没有什么不好可以从客人嘴里听到一些新鲜的城里消息,遇到大方一点儿的来客,还可以得到一点儿礼品、一些新奇的小玩艺儿。他们说不久前有些地质勘察队员就在这儿住过,人家跟村子里的人交往得正经不错哩——果然,一开始他们就把我们俩当成了地质勘察队的,于是我就顺水推舟,说是来搞勘察的。
“又要找金矿吗?”
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问。
我摇摇头“不,我们要从这儿翻过鼋山,去看北面的水利工程。”
“嚯咦!”
中年人咧咧大嘴,“看那些大山洞子?”
我点点头。
“嚯咦!那可是个大工程。”
他伸伸舌头。
他说得不错。据我所知,整个工程前后一共搞了几十年,大约从五十年代末一直搞到七十年代末。那是由大大小小的水库、长长的水渠和数不清的涵洞组成的一个复杂的水利网,仅仅是八十米以上的涵洞就有十几座,最长的一个地下隧道长达六百多米,而且每一条隧道在开凿时几乎都有人员伤亡……
我们走进的这户人家大概是新婚夫『妇』,一切都是簇新的,房子盖得既结实又宽敞。仔细看看就可以现这户人家的不同寻常四壁都由合成材料装饰过了,地面铺了水磨石地板;屋里有沙、背投电视和音响设备。但屋角仍然有一个很大的火炕,上面摞起了高高的被子。有两辆大功率摩托放在大房间与厢房之间的通道上,男主人正蹲在它们旁边。女人手上、耳朵、脖颈,到处都挂满了金光闪闪的饰物。她见我们走进来,就把嘴里的瓜子皮吐了,然后大声问了一句“嗯咹嗡啊?”
由于口音太重,我们竟一个字也没听懂。
梅子尽可能放慢声音说了一遍,男的马上哼一声,示意女的把我们直接领到厢房去。
我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不想住这户人家了。我借故说走错了门,道了歉就走出来。我请引路的老乡给我们介绍一户普通的人家。他想了想,就把我们领到了另一座宽敞的屋子跟前。
这儿仍然住了一对新婚夫『妇』,但他们对人热情多了。进了院子可以看出,这房子虽然宽敞结实,但屋内的陈设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屋顶照例没有天花板,『露』出崭新的高粱秸,细细的屋梁支撑着轻飘飘的顶盖;屋内像我们看过的其他村子一样,没砌隔断墙。只不过这里的人更喜欢宽敞,所以家家都把屋子盖得大一些,但这并不能说明有多么富足整座小院中,屋里屋外都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在一般的城里人眼里,这儿的杂七杂八大多可以作为垃圾扔掉,比如说一堆碎玻璃、几个瓷瓶、一堆烂草、几块碎木头。可我知道这些在他们眼里都是宝贝——碎玻璃可以卖钱,瓶子要等待酒厂来回收;烂草和碎木头是烧火做饭的。院子当心有一个圆圆的大草垛子,只有它让梅子非常喜欢,她在垛子前端详了好久。
新婚夫『妇』住在正屋,他们让客人住厢房。院里到处都贴了双喜字,不仅是屋面、大门,就连树干上也贴了。我们到厢房里待了一会儿,又走到院子里。我觉得这一对新人好像有点儿特别,最后连梅子也看出了什么。她小声对我说那个新娘老要向她使眼『色』,『露』出神秘的微笑,好像故意要和她亲近,要攀谈什么——新娘碍于男人跟在身边,总是左顾右盼的。
我现这个女人比男人至少要大十几岁,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结婚的姑娘,看样子有四十多岁,嘴唇抹得血红,眼眉也描过,腮部还搽了厚厚的胭脂。那男的大约三十多一点,是山里最常见的那种大龄青年。男子的模样很憨厚,紧紧闭起的一对厚唇特别让人放心。女的颧骨很高,颊肉贴紧,这种人在山区并不多见。
天就要黑下来了,主人给我们送来一壶热水和吃的东西。吃的东西都装在一个大草篮里——多别致的草篮啊,上面是一种宽叶茅草做成的篮盖,而且利用不同颜『色』的草编成了花纹。这样一个做工精致的草篮如果在城里要卖一个好价钱呢,它会被当成一件艺术品摆在显眼的位置。梅子笑眯眯地抚『摸』篮子,好像吃的东西倒是其次。
一会儿院子外面有人喊什么,原来是街上的人在叫男主人。
丈夫刚刚出门,新娘就凑过来了。她问我们在这里过夜还缺什么,可是问过了并不走,其实是想留下来说话。她最后把梅子引开一点儿,两个人一问一答,好像谈得很投机。我惊异梅子能够这么快地与一个山区女人拉起了家常,有点儿高兴……她们直拉到半夜,后来院门一响,男人回来了。她立刻离开了我们。
《夫妻工》
一
第二天夜里男人又出去了,她照例到厢房里来说话。我们在交谈中得知,她原来是金矿附近一户人家的女人,有两个孩子。有一年她丈夫到金矿去做短工,在一次事故中伤了一条腿,丧失了劳动能力,她就离开了他,接着嫁到这里来了。
我忍不住,问“撇下丈夫和孩子,这样做不觉得亏欠吗?”
女人抹着眼睛“谁说不是?可也没有办法,俺要养活孩子和男人哩。”
我终于听明白原来她嫁过来是为了养活原来的男人和孩子,多么新奇。她说当初就跟这里的男人讲好了,每个月给那边的人二十块钱、三十斤红薯干。她咂着嘴
“俺新男人是个好小伙哩。”
她说到这里眼中闪着动人的光彩,“俺新男人一点儿也不心疼钱。他那时答应得痛快,俺就背着包袱来了。俺来了,有时候他还不止给俺答应下这些呢。”
她说这边的日子富得流油,可不比那边。
梅子『插』一句“那边不是有金矿吗?”
“金矿也不是村里的,挖出来的金子也不是咱庄稼人的。”
她见我和梅子并不急着吃晚饭,就领我们去参观大屋里的粮囤。在那间宽敞的大屋最西边一间里,直接用土坯垒了一道矮墙,墙的另一面就算是他们家的粮仓了,里面一连摆了两个抹泥衬里的紫穗槐编成的囤子。每个囤子上都有一个木盖,掀开盖子,里面是满满的玉米和红薯干。有的红薯干已经开始霉变绿,梅子说变质了怎么办?女人摇头“这不要紧,在日头地里一晒,用手一划拉,这些绿『毛』就掉了。”
另一边是一个陶缸,她把缸盖打开,我看到里面装了一些很小的布袋。她满脸欢笑地捏弄着这些布袋,告诉布袋里分别放了豇豆、绿豆和麦子,“过节时,俺两口把它们掺在一块儿熬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