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承包下那片葡萄园。”
老驼看了看破烂的屋顶,摇摇头。
“怎么?”
“承包是村里人的事情。”
“我也同样可以和你们签订合同。你们同样可以得到应有的收入……”
老驼把眼睛瞪圆了,奇怪地看着自己的两个拇指,嗯嗯几声,说
“包下么,不如另一个方法痛快哩。”
我屏住呼吸。
“你把它买去算啦!你是个有钱的主儿,村里人也不蒙你,不会让你吃大亏。你不过是多交几个钱,买走了它,死掉烂掉都由你,俺也不去一次次麻烦你。”
“可是土地……不准买卖的。”
“我们准,”
老驼说,“我们自己说了算,你买去就是了。只要我老驼按了手印,神仙也治不了。有人以前也跟我商量过,没成。”
我满脸的惶『惑』,可是只有我心里知道自己这时候隐藏了多大的欣喜。我从此将有一片自己的葡萄园,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一片土地啊。一个欢快的声音在我心底鸣响,我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出现在自己面前。我将拥有一片土地了,这可非同小可啊。不过我故作平静,只问
“你准备卖多少钱呢?”
“以前我们几个做主的商量过,十五万怎么样?”
我的心噗噗跳起来。这个巨大的数字吓了我一跳。我没有这么多钱,大概朋友当中也没人会有这么多钱。
老驼说“告诉你一个底细,这片葡萄园十来年没收成了。可是以前它在兴旺时候,一次就收入过几万哩!”
这又是一个大数,我的心里活动起来。
我不是一个吝啬鬼,也没有过多地考虑到钱。可当我真的与人讨论起钱的问题,就变得小心翼翼了。钱有时候它能毁掉也能赐予我一份挺好的东西,比如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眼下我可不能由于一时的冲动而失去了什么。如果从此失去了一份安宁,那我将后悔一生。我没有做声,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
“十五万,再也不能少了,这是最低价码了。如果再少,几年以后村里人会把我吃了。”
老驼说到这里,伸手按了按黄的胡子。
我觉得他说的是真话。我实在认为,要买走那么大一片土地,这些钱的确不能算多。因为我可以临时筹集这个大数,买到的却是永久的权利。试想我们如果在这偏远的海滨村落里偷偷制定一个契约,那么它即便不太合法也会是很权威的一份文件。我极有可能默默地不动声『色』地在这里度过一年又一年——不,在自己的土地上过完一辈子。我会在这片园子里投入劳动,尽心尽意地打扮它,会在这里做成一点儿梦寐以求的事情。我可不想做一个旧式庄园主,也没有那样的野心。我只想经营一片挺好的自己的园子。我一定要说服梅子,带上我们的小宁来这里过日子。我会辞去公职——也许仅仅是停止我的公职。反正这是一次由来已久的、小心翼翼和徘徊不前的尝试。这种尝试的意义不仅仅属于自己。我觉得我在替很多城里朋友找出一条新路。我有很多朋友,大家年龄相仿,从事着大体相近的工作。他们都有自己的一份不甜不酸的小日子。伙计们,也许这次我真的要先走一步了。
我最后对老驼说“你让我再想一想,你们也想一想。你看怎么样?”
“怎么不行?这是件大事哩,怎么不行呢?”
三
我从老驼家出来,直接向着村落以北的那片荒凉走去。
春天的沙土旋成一个又一个小丘,凡是有草的地方,凡是生长了丛林的地方,沙丘都堆起很高。这儿地处东部半岛的边缘,属于滨海平原。几百年前,我脚踏的这一片还是封闭的澙湖。眼下,那像小山一样的远远近近的隆起,就是最古老的沙丘链了。满地都是刚刚泛青的百蕊草、结缕草,还有死去的风轮菜、荚莲……旱柳和枫杨长得特别短小,桴栎只长成了灌木棵。一两只麻雀蹲在枯枝上叫着。
我爬过几道沙坡,这才看到了那片葡萄园。
它的四周还留有残破的篱笆,篱笆根上围满了沙土,所以就像挡了矮矮的沙墙。园子当心的茅屋已经破败不堪,不过在我眼里它还算挺好的四间茅屋呢。大片大片的葡萄树都死去了,很多葡萄树虽然活着,但因为好久没有修剪,枝条在地上爬着长蔓。一个冬天的风雪还没有吹掉架子上干结的葡萄串穗。这是一些自生自灭的葡萄树,它们遭到了遗弃。看上去,这片葡萄园的规模还可以,如果它真的成了我的葡萄园,那我一定会是一个挺好的主人。我相信自己,我会让这些植物感到幸福,让它们过上挺好的生活。真的是这样,我们——我和葡萄树之间,彼此会相处得很好。
夜晚老驼家里点起了蜡烛,很多人围过来。我的那个朋友也来了。从这天下午开始,这个家就一直是热热闹闹的,连村里的长辈老经叔也来了。屋子里满是酒肉的气味。很多人都知道了这里正在做一件不凡的大事俺村子要与一个城里怪人签订一份契约了。契约是由老驼找一个最老的小学教师拟定的。在我听来,它的措辞古气拗口,以至于因为极其文雅而变得难以理解;但大致的情形还是能够说得清楚。那契约上主要说明了某年某月、因何原因、这片园子要交到何人手里、证明人是谁、做约人是谁,等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契约在描述葡萄园四边的标界之后使用了这样的四个字四至分明。这是多么规范多么简洁的字眼啊。我立即想起了那片方方的葡萄园,心里美滋滋的。
老驼身边的人一边咳嗽一边喝水,提高声音念那份契约。念过之后,由一个人主持,我和老驼分别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用力按了一下食指。两个红印留在了纸上,均匀地相对我现老驼的指印整整比我的大一倍。奇怪的是这个时刻我心里反倒轻松了。我和老驼为的一方将各自保存一份契约。这是我生来第一次面对这么庄严的事情。好像我整个儿在那一刻都给押在了契约上。我绝不仅仅是指这张淡黄『色』的契约上面画着十五万元的字样;我现有什么难以辨析的东西正在这张契约上蜿蜒蠕动,它引诱我『迷』『惑』我,让我慌促起来——以至于没有来得及与家里人商量,就匆匆地把一切都做了。我害怕失去——不仅是失去土地,而更主要的是失去那份决心。这张纸片显然预示和决定了未来的什么。我从小黄木桌旁边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