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次想一个人把孩子叫到葡萄园深处,在安静的树阴下跟他长谈一次——或许在他明净安详的注视下,我什么也谈不出。
梅子一直伴在身边,像怕再一次失去什么。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团聚了,因为每到了秋天,我就变得无比忙碌。本来约好她与孩子夏天来消暑,可终于拖至这个秋天。我问梅子为什么?她说“你不是在信里常常讲到这里的秋天吗?我想,第一眼就来看看秋天吧。”
“是啊,这时候来,你满眼里都是丰收。我故意雇了一辆马车,让你在路上慢悠悠颠着,让你好好看一看这个地方。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你的眼睛被那座城市的灰『色』折磨苦了,这回让你好好看看外边,看看海边。到处都是绿蒙蒙的一片,蓬蓬勃勃的——你这回全看到了。”
梅子宽容地笑着。这笑容背后隐去了一个严厉的老人,我故意不去想他。我觉得她一笑老了好几岁。可是,说心里话,她像一个『妇』人那样变得成熟了也慈祥了。她不像过去那么容光焕,可是这又增添了另一种温煦。她忠诚地思念——只有懂得思念的人才有这样的笑容……她说
“我直到下了车还在想到家了吗?宁子问我‘妈妈,还要多远到家?’我说,这就到家了。我认为娘儿俩只要踏上这个平原,就等于见到他父亲了。”
我心中一热,不知说点儿什么才好。
“宁伽,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样,你出生在这片平原上,可我生在那个城市。过去出差时我也见过大片野地,我喜欢它们,可是我没有一丝一毫更特别的感情,因为我跟它们没有血缘关系,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
“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想平原就是你,你就是平原了,有时……有时候我一想到那些庄稼地就要流泪。我路上看着这片绿蓬蓬的地方多好啊!你看花生棵里长了野苘、野花儿。我还在路边上看到了一丛曼陀罗,它们结出了那么一大捧带刺的果实。所有植物都长得好旺盛,原来这里的地这么肥啊。我看到这些就想就是这个地方生了我丈夫,这会儿又把他夺走了。我一夜一夜想这些,有时真是度日如年……夜里我搂紧了小宁,觉得有点儿像孤儿寡母似的。我不愿回娘家,不想看父母可怜我的眼神。他们其实对你像我一样好,你不该误解他们,特别是我爸……宁伽,我这回亲眼看见你的脸被风吹得这么糙、晒得这么黑,还有手上这些老茧,这些血口子。我知道我们俩都不容易……不说了,不说了……说不明白,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不想听她一次次提到岳父。我招呼了一下小宁。
我一边扯上小宁,旁边是梅子,迎着温煦的南风走在葡萄架下。做活儿的人都看着我们。这是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宁子慢慢变得随和了轻松了,他开始哈哈大笑,像获得了什么宝贝。一个黑斑大蝴蝶从头上翩翩飞过时,他们娘儿俩全呆住了。
“你看宁伽,你看见了那只蝴蝶吗?”
梅子等它飞过了才敢小声呼喊。
“这种蝴蝶在这儿很多,你还会看到更好更大的蝴蝶。”
梅子兴奋起来了,眼睛变得雪亮雪亮。我的话刚停,一只绿『色』的差不多有碗口那么大的一只蝴蝶又飞过来。梅子和小宁一块儿跳起来,他们欢呼着,向那只蝴蝶招手。当然啦,那只蝴蝶很优雅地向一边飞去了。
“太好了,真是不可思议……”
梅子咕哝着,不停地赞叹。这种赞美让我高兴极了。这是一个家庭的陶醉。
梅子问“你在这儿一定没工夫看?”
“太忙了,你知道,我们每天要应付的事情多极了,有时简直是精疲力竭。我们这五个人忙不过来,最忙时还要雇上七八个十来个短工。我忙得喘不过气来,有时觉得腰都快折了。我差不多都握不住笔杆了,给你写信的时候,那些字都歪歪扭扭。”
“可是你的字蛮有劲的……”
我点点头“对,我的笔有时候把纸页都刺透了,你现没有?”
梅子笑了。
“那就是‘力透纸背’,我们过去只是这样讲,并不明白——我写东西笔划从来都是轻轻的,如今这会儿不自觉地就要把纸弄破。我想自己成了一个粗人了,不过也更加健康了,我不太失眠了。”
梅子说“你治好了失眠,这可是园子的一大功劳。”
小宁没有注意我们的谈话,他光顾得去看葡萄园了。这儿在他眼里一定是好玩得了不得。他出生这么多年,还没有看到这么大的一片葡萄树呢。他没有听我们说话的兴趣,一个人蹦蹦跳跳的,一会儿跑到了别处,一会儿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头上沾满了绿『色』的草屑叶片,有一次还沾了一只蝉壳,他妈妈见了很惊讶,赶忙跑过去给他摘下来。我说
“不要管他,这没有什么,这只是一只知了壳儿。你让他好好玩一次吧。”
三
我们在园子里走来走去,用脚丈量着这片土地。梅子说“真不敢信,它是你买下来的!”
“你没见它刚到手那会儿,你看了会难受。大约三分之二的葡萄秧都死了残了,沙丘旋成一堆一堆,还有那个『露』天的茅屋,一到了晚上全是『乱』七八糟的野物,它们把墙下掏了一个大洞。园子北面那片防风林原来也没有这样密,是零零散散的几丛灌木,风沙从那个地方涌进来,那里成了风口。现在我们的园子多整齐——西边那个国营园艺场也并不比我们好。这都是拐子四哥和万蕙、是大家一块儿用汗水浇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