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回忆和忧伤的时刻。无论是酒还是艾草火绳的气味,都让我从头想起——这些年,这些事;特别是我在东部平原上的溃退,那些同甘共苦、如今也像我一样因找不到立足点而四处游『荡』的朋友们……我多么想念他们,满心愧疚无处诉说。我一遍遍想到了庆连,荷荷,我的老友拐子四哥,还有那个为坏了名声的淡水鱼而痛心疾的宾子。平原上有那么多深夜难眠的人,他们与我一一相逢。
“我有一句话,它不说出来就会、就会鲠在心里……”
我觉得自己真的喝多了,因为我终于管不住自己的舌头,竟把一直隐在心头的那个尖利的问号吐了出来。尽管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阻止自己,可是舌头硬是将它喊了出来。我现对面的帆帆脸『色』变了,她端杯子的手也抖动了。好,应该这样。
“我想问问你,你、你既然约定了凯平在那里,那个城边的孤屋等你,要一起逃开,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你要骗他?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真的爱上了那个田连连?我怎么就是不信?今夜没有第二个人,我想听你一句真话……”
好像纷『乱』的秋虫一下安静了。它们也要听一个隐秘。
帆帆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向更遥远的夜空。我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现今夜的星星变成了一团团火,在天空跳跃和燃烧。那些星星排成了队列,纵队,横队,然后又向更远处飘逝。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揉』了『揉』,再次望向帆帆。
她抿抿嘴,微微张开。这个半张的嘴巴真是要命,湿漉漉的,『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引人惶『惑』——当年也许就是这副神情把凯平死死『迷』住且永不忘怀。妈的,有的女人让人什么办法也没有,直到死了也没有办法。她盯向我,就这么半张着嘴巴,我只好把目光移开。
我一瞬间想起了来到东部的这些年里,我曾经遭遇的女『性』。她的面庞从脑海里闪过。老天,我在那片田园里以自酿的美酒毫不含糊地招待过她,在醉眼蒙眬中有过多少推心置腹的交谈。我不知从哪儿来的抑制力,汹涌奔腾的血流并没有冲决那道堤坝。她的不可抵御的活生生的美,具体而切近地罗列眼前。我会永远感激她的援助,感谢她与我同饮一壶煎茶一杯浊酒……过去了?那段青春,那段日子?
我想,今夜她如果固执地坚守自己的秘密,我将不再询问。这种询问只能有一次。我静静地期待着。秋虫们比我更少耐心,它们终于再次『乱』纷纷地鸣叫起来。与此同时,她开口说话了
“嗯,我听见了。不过你能告诉我,这次又是他让你来这儿的吗?”
“不,这次可不是——我已经许久没见他了。这是我自己压在心里的一个问题。”
她点点头。她可真沉得住气啊。这样的女人尽管长得美丽,心眼是一般人的十倍,所以,因此,于是——稚气可爱的凯平就被她结结实实地耍了一把。这种致命的把戏只一次就足够了。她的脸转向我,声音淡淡的,好像回答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问题
“好吧,我告诉你吧。因为我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误,就只能和田连连在一起了。我不能干干净净像原来一样,也就不配和凯平结婚了。”
这个问题回答得太过简单,乍一听甚至也没什么明显的破绽。可是我凭直觉就觉得这是欺骗,起码是扯淡和蒙人。我说“是吗?你以为是我喝醉了吗?我清醒着呢,你别骗我了——我这么大年纪从老远跑来了,你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我又不会伤害你,只是一个谜压在心里难受……”
我觉得这一会儿酒醒了大半,嘴巴再也不绊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你是说,我在凯平这样的人面前,已经不配再犯错?”
“我,我可没那样说!”
“或者你的意思是说,我在凯平这样的人面前,已经不敢犯错?”
我挠着头“你说到了哪里!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就你们当时那样的情况、那种劲头,是不可能、也不太可能再爱上别的什么人的……”
“为什么就一定得是爱呢?世上的事情有多复杂,男女的事情就更复杂了,你怎么就只想到爱呢?只要爱就什么都不怕了吗?可是有时候钱更有力量、权更有力量,暴力就更不用说了——它简直压根儿用不着和你商量什么……”
我大声问“难道你那会儿遇到了它们?田连连只是个炊事员,你说的这些东西他一样都没有!而且凭我的印象,他还是一个忠厚青年,他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所以说帆帆,你不用和老大哥兜圈子了,我是一个过来人,我能听明白。你如果不想说,我就不会再问了。我会改掉这种可恶的好奇心!我不过是一直牵挂你和凯平的事,当时为你们奔走了那么长时间,到现在也放心不下来……”
帆帆不再吱声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是啊,连连是个多么忠厚的年轻人哪,至今一句城里话都不会说。他在那儿一个亲人都没有,是农民的孩子从部队转业到长家工作的。这样的青年在城里谁都可以欺负他——我那时觉得俺俩差不多一样可怜,我欺负谁都不能欺负他啊……”
她又一次止住了话头。
我应一句“不能欺负他,并不意味着要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我同情他,可是并不爱他,所以我还是离开了。他也知道这个,他现在并不恨我……”
我想说的是一切的问题就在这里,你不爱他,可是却和他结婚生子,并且在最最关键的时刻一下背弃了真爱,践踏了人生最宝贵的一次约定!你可知道对方就为了这个约定,什么都放弃了什么都丢掉了!你啊,帆帆,你可真是忍心啊——你应该拍拍自己胸口问一句,你真的像他爱你一样,深深地死死地爱着?还有,你们一起作出那个约定时,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掺杂其他吗?
就是你,帆帆,毁了我的朋友岳凯平一生。
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出如上这些话。
“你不会怀疑这个的我爱凯平,一辈子也没寻思过别人,现在和以后也不会有了……你不信我这些话吗?”
我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