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昏花的老眼满含着泪水,“今个,帮个十块八块的吧!别,别叫小狗跟她娘,白,白盼一场。”
老头儿的眼泪流出来了,可是林道静眼中的温存多情的大学生余永泽,却忽然又粗鲁又冷淡地说:“三大伯,你们佃户都不交租,我父亲拿什么钱寄给我?
我是个学生,又不挣钱,给你这一块钱也是不容易呀!”
说着话,他偷眼看看林道静,谁知道静已经转身走出门外去了。余永泽还想说什么,可是老头儿已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艰难地背起他的破捎马——好像它有千斤重似的。他一边蹒跚地向门外走,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行!行!人到难处就是这样!”
余永泽看见老头儿没拿他那一块钱,他把钱又随手掖在口袋里。老头出了门,他也没往外送。
“老大伯,等一等!”
老头走到大门口,道静把他叫住了。
她匆忙地递给他一张钞票:“老大伯,这是十块钱,管不了多大事。可是,……”
她向门里看看,又说,“你认识火车站么?留神!火车上有小偷,可把钱收好了。”
老头儿的眼泪刷地又流下来了。在漫天大雪的街上,接过钱以后,他两只手慌乱得好像瞎子一样乱摸起来。半天,才喃喃说道:“哪儿都有好人,好人……谢谢您,一家子全给您磕头啦!”
看见这悲惨的情景,道静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下来了。在这一霎间,她忽然想起了她那白苍苍的外祖爷。穷人、佃户,世界上有多少受苦受难的人呵!……她怀着沉重的心情站在门边,看老头儿一步一回头地慢慢走了,这才回到屋里来。可是,刚走进屋,她看见余永泽的脸上有了怒气。
“你给老头钱啦?”
他皱着眉头,充满了斥责的意味。
道静抬起头来,盯着余永泽看了看,点点头道:“给了。”
“多少?”
“十块。”
“拿着我的钱装好人,这是什么意思?”
余永泽第一次对林道静起火来了。
“啊!”
道静想不到余永泽竟会说出这种话来。她猛地站起身来,激怒地盯着余永泽:“你这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对待穷人原来是这样!我,我会还你!……”
她哭了。她跑到床上蒙起被子,哭得那样伤心。而更使她伤心的是:余永泽——她深深热爱的人,原来是这样自私的人,美丽的梦想开始破灭,她,她怎么能够不痛哭流涕呢?
看见林道静真的伤了心,余永泽慌悚起来,他顾不得刚才的气愤不满,用力抱住她的脖颈,温存地央告起来。一霎间,他又变得多么多情和善了呵!
“静,饶恕我。我错了。我是为了咱们的生活呀。我不是自私的人。为什么老头儿来找我借钱?因为我和父亲不同……静,别生气了,别说给他十块,就是把父亲刚寄来的五十块全给他,只要你高兴,我再也不说个‘不’字了。”
见道静虽然不理他,但面色渐渐好转了,也不流泪了,于是他拉起道静,替她把头梳好,还替她往脸上敷了一点粉,然后得意地说:“张敞画眉也不过如此吧?来,别生气,我来给你说个笑话:小时候,我和老头的儿子五福最要好,我们住对门,常常一起跳到大坑里去打扑通。我父亲上五十岁才有我这么个儿子,当然像宝贝样,不许我游水,可是我偷着也要游。五福和一帮小孩子,就给我打掩护。家里人一来找,他们站在水里往我身边一围,几个小孩围住我转磨磨,找的人就看不见我了。我高了兴就给小孩子们偷馒头吃。有一天做饭的刚把一笼馒头掀开盖,趁他背朝我,我就从敞开的窗户上,几下子把一笼馒头全偷偷装到一个布口袋里跑走了。做饭的一回身馒头没有了,他就大喊‘有了狐仙!’你说有意思不?”
“有意思!”
道静冷冷地说,“可是,你今天为什么就不肯把馒头给别人了呢?那一桌子好吃的东西,怎么就不肯给老头吃呢?”
“怎么不给!”
余永泽理直气壮地说,“如果父亲死了,我当了家,我就要像托尔斯泰一样,把土地全部奉送给农民。”
“奉送?”
道静眯缝着眼睛哼了一声,“农民的血养活了你,你反而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余永泽没有出声。他心里焦急地想着那个他要找的“贵人”
,道静说的什么他根本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风雪小了一点,“贵人”
终于来了。这人像个运动员,穿着灯笼裤、球鞋,粗粗壮壮的。可是一双大眼睛却很有精神。进门后,余永泽赶忙热情地给道静介绍:“这是罗大方,我们历史系的同学。”
他又转过身把道静介绍给他,“这是林道静,我的爱人。”
罗大方伸出大手握住道静的手,亲切地笑笑说:“好,我们认识认识。你现在没有上学?也没有工作?”
道静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但她觉得罗大方这个人挺直爽,一见面就很关心别人的生活。他对人像个朋友,可不像什么贵人。于是她笑着,赶快给客人斟上水,一边张罗着这顿丰盛的晚餐,一边听他们谈什么话。
“老余,你现在弄起考据来啦?”
客人说。
“是啊,国文系嘛,就得钻故纸堆。对这些,我现在兴趣很浓。你怎么样?还忙着救国工作?”
“不。”
罗大方避而不谈这些,仍然接着刚才的话头,“你们弄考据,整理国故很好,这也是需要的。可是,千万别上了胡博士的圈套,钻到‘读书救国’的牛角尖里。那,那可就……”